书城专栏荒村梦话(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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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苍老之门(6)

“一截木炭,是你父亲留下的。很长时间我都找不到它。前两天,我打扫床底,才找到,已经被老鼠啃去大块。为了防止再遭老鼠啃咬,我特地放在这个吊篮里的。”安营的母亲很珍爱地看着那只篮子,好象那里放着的,并非一截朽木,而是一堆耗尽半生积攒下来的鸡蛋,如今全都变成毛茸茸的小鸡仔了。

“看着它,就好象看到你的父亲。”她无限伤感地说。

小瓦房

两个女孩搬进了野外那间小瓦房,其中一个是我的女朋友。

这里是位于村庄后面的一个麦场,那么小瓦房应该就是麦场边的看守屋;或者这里是一片麦田,那么,小瓦房应该就是麦田边上负责灌溉的机井房;但是,现在麦田和麦场都没有了,这里变成囤积黄沙的场地,那么,小瓦房就变得没有什么用处了。

女朋友为什么搬进这间小瓦房,我一时还猜不透,如果仅仅因为房租低廉,那还不如住在我家,我应该不会收她的房租;若是因为工作方便,她的工作在城里,似乎不该到这个荒郊野村来住宿。

与她一起住进来的女孩是个基督徒,走路悄无声息,说话慢声细语,面皮白净得可怕,头发也梳理的顺顺滑滑,一丝不乱。我每次见她,不是在床上打坐,就是在餐桌旁对着一碗白米发呆。她是吃素食的,植物油也懒得吃。每日三餐的食物不会有太大的变化,一碗白米,上面放几根煎熟的油菜,偶尔还会有几个圆圆的蘑菇;但多数还是那几根煎油菜。即使是这几根煎油菜,仍然不能一次吃掉;她有节约的好习惯。

虽然是基督徒,每天吃饭前的祷告却并不划十字,而是双手合什,像个佛教徒一样默祷。吃完饭,如果没有工作或者特别的事情,便会继续在餐桌边坐一会儿,然后上床去,在床上盘膝打坐。这是佛教徒的修炼方法。在她的枕边,摆着一本《旧约》,我于是又怀疑她其实是犹太教徒。这有一个例子可以作证,那就是她谈起自己做礼拜的事情,不称神职人员为神父,而称拉比。除此之外,她还坚持不读《新约》,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一个真正的基督徒,是没有必要读《新约》的。但她强烈痛恨将她视作犹太教徒的人,尽管并没有这样的人,她也痛恨将她视作佛教徒的人,事实上,这样的人也是没有的。这个村落,或者她生活的圈子,根本就没有什么宗教观念,人们也不清楚她的基督教和犹太教或者佛教有什么区分,只知道她是个教徒,是一个在教的人。

说到她搬来这里住的原因,倒是有些容易理解。我并不清楚她的工作是什么,事实上她自己也并不关心自己的工作,或者说她根本就没有工作吧。每天保持简朴的生活方式,只为了信仰。而为了保持这种简朴的信仰,搬迁到这个荒郊野外的小屋修行,并不是一件难以理解的事情;况且,她还有传教的义务,小屋周围方圆几里的村庄,都可以供她来传播教义,吸纳信徒。然而,她似乎又没有成为一个教区领袖的雄心,只顾自己一个人在屋子里修行,看《旧约》,或者吃米饭。仔细考量起来,如果真是这样,对她的修行其实还是有些不方便的。大的宗教节日不说,只说每个星期的礼拜也是一件不小的麻烦事情。她需要起个大早,天还不亮的时候就离开,乘坐长途汽车到达城市,在到达教堂的时候不可以迟到,不可以早退;礼拜完毕回到小屋,往往已经是深夜。

既然是一个人的修炼,就应该保持清静,那么,她为什么还要与我的女朋友合租呢?如果仅仅因为租金的问题,我倒不如说是我女朋友的真实想法。我知道我的女友没有拥有一份称得上薪金丰厚的工作,她只有一点点微薄的报酬勉强维持生计,却还乐此不疲,经常夜以继日,早出晚归,有时候还没有时间回到这里。我想,那个女孩就是需要一个像我女朋友这样的人来合租房子的吧——共同负担房租,对方在屋子里呆的时间又少之又少,这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我很多次走进那个屋子,都不能不被它的简陋感到难过。但这却不是我能改变的事情。它的两扇门是分别用几块木板装订起来的,木板之间拼合的并不严密,我的手指都可以在木板缝之间探进探出;而且,这些木板只是被一些木棍用钉子敲打到一块,一点也不结实,用手一晃,它们随时可以散架。小心翼翼地推开两扇门中的一扇,进去之后,首先接触到的就是潮湿的地面,墙根里生满了嫩绿的青草;屋地不仅仅是潮湿,还有些低洼不平。走在上面,跺跺脚,都有可能跺出水来,一脚一个水印,延伸到我女朋友的床前。小屋的四壁,也是坑坑洼洼,似乎当初根本没有找平,也没有涂抹一些白灰;或者曾经涂抹过,后来还是脱落下来,四面墙壁都是赤裸裸的土墙。土墙上没有挂什么东西,从这一点你可以看出,两位主人并没有把这里当作“家”来经营,而只是一个睡觉休息的地方。这种推断还有如下证明——除了两张单人的行军床和一张小餐桌,一把小凳子之外,屋里一无所有。而且,那餐桌和凳子的所有权和使用权都属于基督徒女孩。我的女朋友,只有一张床。

屋顶的中间有些塌陷了,下雨之后,屋顶上的积水从塌陷的地方滴漏下来,正好滴淌进餐桌上那个盛白米饭的碗里,一个上午,就能滴满满一碗。我并不清楚女孩将这碗水如何处置。关于潮湿的地面,我还要多说上两句,因为我曾经有一次,躺在女朋友的床上,往床下看,发现一条盘着的大蛇,大蛇的身子下面,有几个白色的蛇蛋围成一个圆圈,在四个床脚的下面,还发现过蜕掉的蛇皮。我记得那次,是基督徒女孩拾起了那些蛇皮,她将那些蛇皮晒干,研碎,慢慢用水冲服——我不知道,那些水是不是屋顶上漏下的雨水。那天她依然在自己的床上修行,而我则躺在女朋友的床上,等待她的归来,我想第一次在这间称得上奇妙的小屋里和女友做爱。但这些如意算盘全被那条蛇给打乱了。我一直没有考虑对面床上的基督徒女孩,如果看到我们的做爱场景会有怎样的感受。事后我才确信那条蛇是她事先设计好的圈套;这个一直用邪魔歪道修炼的女孩,已经渐渐有些法术,学会变出蛇来捉弄我。

看见那条蛇之后,我匆匆逃走。等再次拜访这间小屋,里面已经是野草横生,那些草的高度甚至超过了床面,在那些茂盛的草里面,充满了蛤蟆的叫声和各种小昆虫的呻吟。但是修行的女孩并不注意这些,她的餐桌已经被野草的茎秆托起,盛白米饭的大碗里充满了滴不完的雨水,而她照旧打坐在床上,双眼闭合,嘴角泻出一点不易察觉的笑影。我的女朋友难得轻闲地躺在床上,看一些有关妖魔鬼怪的书打发无聊的光阴。

我们再也不敢轻易地亲热,那些蛇咝咝地在床下的草丛里穿梭,你根本不知道它们隐藏在哪里。我们想亲嘴,但不能做出亲嘴的动作,身体也不能贴近。我们亲嘴,只是凭借意念,我的意念对她说:我们亲嘴吧。她的意念对我说:好。于是我们两个张开嘴吧,说出一些无聊的对话,而暗地里虚无的亲嘴正嗞咋有声,我们享受着亲嘴的虚无快感。我的意念对她说:让我摸摸你的奶。她的意念对我说:摸吧。于是我们继续说着无聊的闲话,而暗地里虚无的触摸电光石火,我们享受着抚摸的虚无快感。我的意念和她的意念继续暗通款曲,而嘴上则说着有关天气如何的废话;有时我们还会谈到宗教,谈到信仰,以期引起修行女孩的兴趣,好让她也加入到我们的谈话中来。这样,我们就会有被人看着做爱的兴奋,而那女孩却毫不知情。我们感到自己用意念上的****彻底羞辱了她,或者,我们正用意念上的****挑逗着她。

有一次她简直要被我的谈话迷倒,甚至放弃了修炼所必要的姿势,而专心倾听我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词。我相信她渐渐开始感受到我语言背后的力量,那个潜在的通道行将打通。

在那面靠着床头的墙上,开着一个小小的窗口。我彷佛第一次发现这墙上还有一个窗口。那天,我站在她俩床中间的草丛里,通过那个窗口,往外看去,看到了满目黄沙,一堆一堆地囤满整个场院,并且绵延不绝,彷佛起伏不尽的群山。

我说:“你们看这窗外,是怎样的风景?”

女朋友说:“哪有什么风景?只有漫天黄沙,一年四季都刮着狂风,那些沙土源源不断地从窗口里吹进来。晚上打扫干净落满床单的黄沙,第二天一早起来,整个人还是都要被黄沙掩埋起来。”

修行的女孩说:“基督保佑,黄沙只能掩埋肉体,却无法掩埋我的灵魂。”

我说:“不错,现在呈现在你们眼前的只不过是一堆堆的黄沙,但是,你们现在再看。”我这样说着,也往窗外看去,黄沙慢慢销遁了,开始露出平滑的场地,场地慢慢湿润,露出青青的麦苗;然后,麦苗也销遁了,在那里隆起一座青砖碧瓦望不边的建筑。这些建筑不断膨胀。一开始,我们还能看到整体,接着,就只能看到局部,再到后来,就只能看见一块青砖或者一片青瓦了,一直到最后,呈现在我们眼前的,就仅仅是一个瓦片,而这个瓦片依旧在变大,瓦片上美妙的花纹,也同样越来越清晰,纹理脉络更加精细完美。那些凝固的花纹彷佛是流动的,一波一波地荡漾着。“正如你们所看到的一样,这里曾经如此美丽庄严。你们看这些青砖的质地,那些瓦片的花纹,还有粉墙上的壁画;在这片黄沙底下,掩埋着的,不是荒草萋萋,也不是彼黍离离,而是世界上最美好的花纹。”

女朋友说:“我看到了那些花纹。”

修行的女孩说:“我也看到了,我认为,这乃是天堂的象征。你看这天堂,并不一定如众信徒所描绘的那种虚无飘渺,复杂玄奥,而仅仅是一道花纹,一道简单却美妙绝伦的花纹。”她这样说着,禁不住热泪盈眶,泣不成声。她甚至张开双臂,仰头向天,然而她的眼神旋即黯淡下来,我回头继续看那窗口,美妙的一瞬稍纵即逝,北风吹来,云层挟裹起黄沙,彷佛瀑布一般从窗口泻进小屋之内。

忽然从门口闯进一个络腮胡子的人。他手里提着一个大棒,迈过屋地的草丛,向我袭击。我不能反抗,只好向门外逃跑。我逃出小屋,逃到大路上,发现络腮胡子的人并没有追出来,又返回去,趴在门口向里瞧。络腮胡子的人看见我在门外张望,又从小屋的黑暗中掩杀出来。我重新逃跑。他追出屋子,见我跑远,又不追了,转身将那两扇摇摇欲坠的门带上,从裤兜里掏出一把锁,锁死了。

他在门前站了一会儿,来回走了走,然后提着大棒向河岭上走,沿着河岭越走越远,最后终于看不见他。我于是返回小瓦房,推了推那扇门,门变得异常坚固,丝毫不能动摇了。我又想起那个小窗口,于是绕墙角寻找它。

寻找窗口的过程慢慢变成绕着小瓦房兜圈子。我一直在那里兜圈子,大概到现在还是如此。只是到下雨的时候,我才会想想里面的草,是不是又长高了。

疯婚

我和亲爱的人从她家高大门檐下走出来,搭车回城里去,一家人都出来送行。她们家的大门檐是新建起来的,据说是因为我个子太高的缘故。大家说说笑笑,走到村外,没有因为分别而产生伤感情绪:虽然城市比较偏远,但毕竟还是要回来的啊。我和她的兄弟们勾肩搭背、说说笑笑地走在田埂上,好象我已经和他们是最最亲密的一家人了。初春的天气,天空有灰蒙蒙的油彩,高大的杨树伸着油光光的枝条。从大路上回望已在远处的矮小村落,仿佛大风里的土丘,温暖却又不安。

我们停在路边上,准备搭车。

“哎呀!”她的母亲突然跳了起来,双手拍着膝盖,看来是想起了一桩无比巨大的事情:“哎呀,哎呀,哎呀忘了,哎呀怎么忘了?”

“忘记了什么?你这个不长记性的老婆子!”她的父亲瞪着红眼睛呵斥她。

“忘了就是忘了!”她的母亲反过来呵斥父亲,她是不会容忍丈夫来呵斥她的。对她来说,这一生就是这样过来的。

“你到底忘了什么呀?”她的父亲换了一种口气。

“你难道忘了吗?今天是我们好闺女的大喜日子啊。”母亲懊恼地说。

“对啊,今天是我们好闺女结婚的日子啊!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父亲附和着,好像真的回忆起一件事情来似的。

一家人这才恍然大悟,并且一起着慌起来。这可怎么办呢?什么都没有准备,嫁妆、婚车、摄像师、司仪、喜糖、鲜花,什么都没有准备。宝贝闺女的好日子怎么能这样随便打发,这不是委屈我们宝贝闺女么?

“我有主意了。”她的亲弟弟蹬了蹬双腿,跳了半尺高,跳出来,说。

他跳到马路中央,伸开双臂,象个大蝙蝠一样呼扇着身体,不一会就拦截住十多辆小出租汽车。“看,这就是婚车。”他得意地说。

送行队伍里的女人们也纷纷蹦起高来,跳出队伍,开始张罗喜事。

有的说:“我来扎彩车,我扎过的,而且你看我随身带了彩带和鲜花。”

有的说:“真是的,为这事我兴奋得昨晚根本没睡着觉。现在正纳闷呢?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情都忘了呢?”

有的附和着:“就是就是,大叔大婶子也太粗心了。昨天晚上我把窗花什么的都裁剪好了,就等着今天给妹妹用了,可他们却把这个大事给忘了,真是的。”

有的说:“就是啊,做爹做娘的这么粗心大意,真够可以的!”

女人们真是心灵手巧,不知道从哪里拉出来的红绸子,一会就装扮起一个漂亮的大彩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