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爷您且慢着伤心,下面呢?这龙门阵可没有只摆一半儿的道理,您倒是接着往下说啊。”
说话的是店里的小二,人唤作六儿的,也是这客栈掌柜的小舅子。他年方虚岁十四,正是个半大的小子,平日里最爱听人说些传奇掌故;此刻听到兴处,见张姓酒客打住不言语了,只道是姓张的犯了那些说话人的通病,要听书的人在旁帮衬着问一句“下面呢”,才能有兴致接着往下讲,是以出口催促。他伸长了脖子,一只手把脑袋撑在前面一个坐着的挑夫的肩上,翘首等待姓张的酒客继续往下说,不想等来的是别人在他脖子后啪地拍了一巴掌。六儿回头一看,原来拍了自己一巴掌的却是自己唯一的亲姐姐——这客栈的内掌柜陆氏,闺名唤作离儿的小妇人。
陆离年方十九,正是花儿一般的年纪,水灵得像细雨洗涤后的芙蓉花。只见她高梳发髻,用一块小巾包了额头,上身套的是一袭竹青色的小袖对襟旋袄,两边对襟的领口处拉得笔直,下身踩着一条绾色的长裙,中间系着一条牙白色的围裙,裙上攀枝的喜鹊绣得活灵活现;两臂袖口挽起,露出一双玉藕般的手来,腕处却是戴着亮澄澄的缠臂金,虽是厨娘的打扮,却难掩一派自然的风流。她自前年嫁给了这顺风客栈的掌柜孙守业后,便与自己的老娘一同包揽了客栈里的所有活计,更支派自己弟弟做了跑堂的小二,一家四口人硬是撑起了这间不大的客栈,引得丈夫孙守业在外不厌其烦地逢人便夸自己几世修来的天大福分,娶了一个品貌一等一的贤内助,叫全镇左近都知道了顺风客栈的掌柜捡了块活宝贝,羡煞旁人。
“成天儿只知道偷懒打混,外边儿来了客人也不去招呼。仔细我回头告诉娘去,让她揭了你的猴子皮!”
六儿看着阿姐故作正经地喝斥自己,心里觉得好笑,撒欢似地绕了个圈躲着陆离跑开到一旁,回嘴道:“你有能耐倒是说我姐夫去啊,只管来发作我。他这会儿在王半仙家里喝酒,没准还叫上几个窑姐打茶围呢!他一个人逍遥快活,却让我们娘儿三个累死累活地帮他攒花销。天底下哪有这个理儿!”陆离听六儿越说越难听,忙要过去撕他的嘴,姐弟两个在堂里追打了一阵,跑到门口,六儿果然听见一片马蹄声由远及近,心中正奇怪这天气这点儿居然还有人来投栈,便瞧见陆离赶过来拧住他的耳朵,忙求饶道:“阿姐手下留情,我这就招呼客人去!”说完冒着雨奔出门去,果然见一群骑马人正沿着街道过来,在客栈前一一跳下马来。六儿数了数,共有六人六马。当头一人冲六儿吩咐道:“上好的精饲料喂我的马,喂得好另有赏钱打发。爷们儿歇一晚还要赶路,不要耽误了。”说罢将缰绳递与六儿,自己大踏步地望店里走去。六儿一边高兴地应着,一边引着后面的人把马儿牵到马厩去。
当头那汉子走到檐下,并不急着进店去,待着六儿引着其余人从左侧的马厩回来,这才放心地跨过门槛进店里,他后面的人也紧跟着鱼贯而入。众人揭了雨笠,陆离借机打量了一下这帮人,那领头的汉子约莫三十出头,阔面重颐,一对凤眼半眯着,看不出来是睁还是闭。他身上套的一件鸦青色的小袖长衫,袖口处已磨得毛糙了,左臂上还开了一个不大的口子,露出灰白的里衣。他左手提拎着雨笠,右手捏着一杆细长包裹,迈步时虎虎生风,自然流露出一种威严。后面几个跟班里,两个老头,两个壮汉,还有一个后生,几乎都是一般的打扮,唯一不同的是手里的包裹有长有短,各不相同,都捏得牢牢的。陆离看着这帮人的面相,脑海中仿佛涌出了似曾相识的画面。
“掌柜的。”
陆离听那领头汉子叫她,心里咯噔一下,忙赶上前去,福了一福,道:“当家的的这前儿不在,您有什么事儿尽管吩咐小妇人,也是一样的。”
“原来是内掌柜的,失礼了。”
“您客气,敢问客官怎么称呼?”
“敝姓顾。”
“顾相公,您几位是打尖儿还是住店?”
“住店,若有上房,不妨收拾几间。再找个地儿容兄弟们烤烤衣服,雨太大,一个个儿的都淋了个浇透,不烘干了明儿不好上路。”
“顾相公容禀,咱们这小地方哪有什么上房。今儿这天气,赶巧住店的人又多,这干净房间独剩一间,只能住下两个人。若不嫌弃,通铺上也能再挤下两个人来。再多可就难为小妇人了,只怕剩下的客人要委屈一下,在柴房里将就一宿。还望客官体谅小店的难处,这房钱小妇人也只算您四位的,绝不敢多取一文。至于烤衣服嘛,后院柴房如今倒是蛮空的,也能容下几个人,只需留心火神爷暴脾气,别叫他燎了小妇人的房顶子便行。”
“出门在外,各行方便是应该的,便依您的安排就是。我与天宝睡柴房,孙、傅二老到正房就寝,剩下的人挤通铺去,便如此定下了。”那几个跟班闻言,并不谦逊推让,倒叫陆离有些出乎意料。
那姓顾的汉子又道:“兄弟们赶了一天的路,这顿晚饭还要费您张罗。”
“不瞒您说,这点儿了小店能吃的东西不多,今儿现成的汤面似乎还剩了些,您若不嫌弃,小妇人再给您烫几片青,一并浇了卤汁对付着也能填饱肚子。前儿新片儿的羊杂碎还有些,你们若吃得惯这口,也可一并孝敬。至于酒嘛,小店自酿的压酒‘满店香’,远近小有薄名,李太白诗中‘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唤客尝’,说的便是此酒,您到了本镇,不尝小店的压酒,犹如入宝山空手而归,未免人生一大憾事。可惜可惜,不可不尝啊。”
那姓顾的汉子被陆离这一通巧嘴说得哈哈大笑,边笑却边摆手道:“吃的也都依您的安排,至于酒嘛,兄弟身上还有差事,不便饮酒。你家的镇店之宝顾某记下了,日后方便了,自然要来贵店大醉一番,却也不必急在一时。当务之急,兄弟们赶路淋了雨,仔细伤风,还劳内掌柜的熬上一锅姜汤,为兄弟们驱驱寒气,保保平安为要。”
“依您的吩咐,小妇人这就去请我娘过来为诸位操持伙食。我娘是远近有名的抻面的好手,您且稍待片刻,准有的吃的。”
陆离脸上绽着笑容,仍是冲姓顾的福了一福,一面叫六儿给诸人斟茶递水,自个儿一面转身不徐不疾地碎步往内堂走。经过内堂门洞甩帘子那一刻,她原本笑妍如花的脸上才挂起了厚厚的一层要冻僵万物的严霜。
外堂里新来的那六个人客,她竟认得五个。其记忆之深更犹如是被火红的铁烙烙印在心底,那伤口表面貌似愈合的疮疤不过是一层随时等待着被尘封的沉痛记忆揭开的死皮,是麻木着有仇难报,有怨难伸的自我安慰,它唯一的作用就是在某个时机里被撕扯得粉碎,让复仇的火焰从心底里烧上来,直到把自己与仇人一并吞噬为止。
记忆中,自己本来是姓杨的,巴州清化杨家算得是当地远近有名的书香门第,殷实人家。家中有祖传良田百顷,父祖又都有功名在身,自己那时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打小过的日子,更是真真的只知道伤春悲秋,不晓得薪桂米珠。而这一切美好的终结,是在五年前的那一天。
那天本个是喜庆的日子,杨家庄内热闹非凡,庄主杨老太爷接重孙媳妇,女方乃是川中原本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新娘子又是远近闻名的大美人,是以杨府的宾客乃至来凑热闹瞧新娘子的人那是密密麻麻挤作一团。花轿到了杨府大门,众人簇拥着新郎官去踢轿门。那新郎乃是杨老太爷五代单传的命根子,正所谓千顷地一棵苗,叙齿方才八岁,旁人看来不过是一奶娃子,本来说什么娶媳妇也嫌太早,偏生早前杨老太爷身染沉疴,自谓不治,难免有厌世之叹。家人合计之下,遂请媒人玉成了这桩亲事,一来是要借着这桩婚事给老太爷冲喜,二来也存着让老太爷再见一辈人的侥幸。那新娘的娘家本是川中有名的望族,只因北兵连年入寇,举族南迁,这才败落了,新娘原先订下亲事的人家也早已亡于战火。若是以前,只怕也瞧不上杨老太爷这等乡绅人家,但如今的光景正是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再也没有挑拣别人的本钱,故此才将那美人下嫁杨家。饶是如此,新娘子的年纪实在比新郎大了十岁有余,二人一处,仿如长姊伴着幼弟,甚至少妇领着稚儿,旁人不说,决计想不到这是一对夫妇。那小新郎胸前挂着一朵大红花,旁有一个老妈子指点道:“小少爷,快去踢轿门,接你的新娘子。”那小人儿仿佛睡眼惺忪,回头望了望老妈子,倒透着几分不情愿。只见他怯生生地上前踢了踢轿门,又紧着几步穿回了老妈子身旁,仿佛疑心那里面要钻出个血盆大口的妖怪,不由得望老妈子的身后缩了缩,遮住自己的身子,只露出头来,好奇地打量着轿门。这当儿,另有一老妈子过去把新娘子搀出轿门,背在背上,一并跨过火盆,遂在众人的簇拥下入了杨家大院拜堂去了……
那天晚上,她在一片惊恐的呼喊中醒来,外面惨叫声不绝于耳,原本熟悉的地方到处火焰纷飞。她看到两个老头拿着火把晃动着,呼喝着,一个眼熟的青年正提着刀从背后捅死了一个人。她害怕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想起平日里与弟弟捉迷藏时常躲到爹爹书房的案桌下,而书房就在她的闺房后面,于是她悄悄地从后窗翻了出去,跑到书房的案桌下藏了起来,却发现弟弟比她还要先到一步,已经趴在那里了……
陆离停下脚步,对往事的回忆也随着她的步履戛然而止,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好停在了内堂里间的第二间房前。这顺风客栈底层的内堂大致分作三个部分,左边是马厩和柴房,马厩又有一条通道与店门口连接,右边是陆离一家人自住的三间里屋,中间是厨房,打通了连接两侧。这右边里屋的第二间房,住的便是陆离的娘。
“娘,睡了吗。”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开门的正是陆离的娘冯氏。冯氏原本的闺名单作一个雪字,年岁大约三十出头,因天生面目姣好,又恰是荆钗布裙难掩风流的年纪,她与陆离一处时,常仿佛一对姐妹花般,各有韵致。她本不是陆离的亲娘,若按世俗的伦常规矩,凭她之前与陆离父亲的关系,也只能勉强算作是陆离的庶母。不过自从她在五年前那场人祸中救出了陆离姐弟后,大家相依为命苦熬至今,陆离姐弟便一直把她当作了自己的亲娘。
陆离疾步穿入房内,伸头冲外张望了一下,遂回身将门合上,上了门闩,一把将冯氏拉到床边坐下,凝眉蹙目,悄声道:“娘,这些年来,咱娘儿俩一天天地盼,终于盼到老天爷开了眼,把大仇人送上门来了。”
“什么!哪一个?”
“来的六个人,有五个儿面熟得很。两个放火的,儿化成灰也认得,害死爹的那个姓顾的,如今似乎改头换面发了迹。幸好儿记得他的模样,他却不认得儿了。这定是天意成全,要助儿得报大仇。”
“报仇真的那么重要吗?报了这个仇,如今的安稳日子只怕便再也没法过下去了。”
“父仇不报,枉为世人。如今更是老天爷巴巴地把仇人送到我们面前,他在明,我在暗,正是大好的机会。天予不取,必反受其咎。”
“对方人多,又有手段,咱们只有孤儿寡母三人,守业又是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这仇报不报,怎么报,可莽撞不得。你要报仇我不拦你,但一切只宜智取,不可强敌,非到万不得已,不许你存了玉碎的念头。这事你便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六儿想想,不可因小而失大,凡事得想着为老杨家留一条根儿。”
“您且安心,儿也知道力敌是不成的,当然得智取。儿琢磨着还是趁他们进食的当儿,在饮食里下药的法子最好。只是苦于如今手里没有现成的好药,倒是有些棘手。守业这会儿正在王半仙家里喝酒,儿想亲自过去,看看王半仙的铺子里有没有能用得上的好药。那几个人如今嚷嚷着要吃东西,您先慢条斯理地应付着给他们做些汤面,再熬一大锅姜汤,等儿回来,再看看这药究竟下在卤里,还是下在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