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女俩计议既定,陆离遂开了房门径直从后门悄然溜了出去。冯氏定定心神,调理呼吸,缓步走到内堂门洞处,悄悄把帘子掀起微微的一角,打量大堂里那些人的动静。只见那六个人围成两桌,各自谈笑。六儿给诸人沏完茶,又凑到原先那群人里,听苏仲等人继续讲述那个未完的故事。
木管事和我们听完张兄所述的异闻,不敢怠慢,急匆匆上到三楼,果然见到赵正兄的遗骸。凉风从里间板壁上的大窟窿里吹进来,又从我们的身体穿过,把刺骨的阴寒留在我们的魂魄里。我看着木管事背对着我默不作声,突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时候,只听得门外走廊上咚地一声,我回头看时,却见赵元背着王昙,从走廊侧面的护栏外翻了上来。王昙软绵绵地耷拉着头,不辨生死。我同陆姓客贩赶忙过去帮忙将王昙接过来放到被褥上,这才向赵元询问王昙如何会成了这般境况。赵元用手搽了搽汗,说道:‘刚才突然遇上了狠点子,王大哥挨了一下,岔了脉息,我给他又是推拿又是导气,总算挺过来了。如今已是不打紧,不过只怕还要再睡上一阵才会苏醒,幸亏了少爷跟着……’话音未落,双眼已是瞄到了一旁赵正的遗骨,遂噗通一下扑过去,哀嚎起来。我在旁略略地把赵正兄遇害的来龙去脉向赵元复述了一遍,见他捶胸顿地,咬牙切齿地歇斯底里一番,免不得要宽慰他几句‘人死不能复生’的老话,却见木管事已然站在他身后,肃声问道:
‘这大半夜里,你们究竟上哪里去了?’
赵元伸手抹了抹眼睛,恶狠狠地回道:‘这帮苗人太可恶了,总想着把咱们蒙在鼓里,害得我二叔受了这池鱼之殃。木叔,苗人说的鬼母拜月,大有古怪。方才杀害我二叔,打伤王大哥的,十有八九便是鬼母!’
我和木管事吃了一惊,却听他继续说道:‘昨晚我偷偷跟着王大哥,发现他果然是奔寨东的溪边去了。我生怕一旦被他发觉便不好玩儿了,于是一路上只是远远儿的跟着。王大哥狡猾得很,明明出了寨门往东直走便该到的,他偏要拐几个弯儿,又穿过一个树林子,要不是我生来眼尖,好几次差点就被他甩掉了。好容易到了溪边,我远远地便瞧见溪边上一棵柳树的浓荫下站着一个衣着阑珊的姑娘。他们两个碰了面,欢喜得又是抱又是亲的,很是腻歪了一番。我趁他们不防备,悄悄地摸到他们左边不远的一棵老槐上,竖起耳朵要听他们说些什么,心想着明天也好拿来打趣他。我打起精神,凝神倾听,只听得那苗女说着一口地道的西南官话,与王大哥先是打情骂俏,你侬我侬,而后不知怎么的,大约是王大哥问起的吧,两人就说到这鬼母拜月的事情上来了。我记得那苗女大概说的是:
‘这事追究起来大概得从四年前说起,咱们苗寨地处蛮荒偏僻之所,平时人烟罕至。那一年的七月初四,突然有两男两女四个汉人赶着一辆驴车来到咱们寨子,声称因赶路太急,实在不堪颠簸劳累,恳求咱们头人让他们入寨歇息几日。一来咱们寨子确实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二来咱们苗人向来好客,头人一发善心,便把这四人请进了寨子。待他们进来后才知道,这两男两女乃是一对小夫妻和两个仆人,男主人姓薛,长相俊秀文雅,像是个读书人。女主人姓白,更是美得跟天上下来的仙女一样——她的头发就像夜晚映着星光的溪水,她的眼睛就像天上的明月倒映在宁静的湖里,她的嘴唇就像情人心头的血一样鲜红,她的声音就像黄莺鸟在歌唱一样叫人感觉到幸福的甜蜜。寨子里所有年轻的男人都对她疯狂痴迷,所有年轻的女人都对她怀着无比的妒意。男人们奔走只为了看那女的一眼,却没有察觉到那女的早已怀有六个月的身孕。而细心的长者们还察觉到了,他们似乎是在逃避什么,总是显得那么受怕担惊。薛夫人大约是怀着孩子的缘故,身子慵懒,一住下便不肯再走,她丈夫又宠着她,半句重话不敢说,哪敢跟她再提上路的事。就这样主仆四人一住就是一个多月,薛夫人天天让她丈夫搀扶着在苗寨里走动,时间一久,终于就出事了。
这么美貌的天仙在寨子里成天来来去去,自然就有那怀春的小哥日思夜想落下了相思病,而这个小哥,就是咱们头人的独生子三保。可怜三保这病,不但病得不轻,天下间还偏偏只有这一味看得见摸不着碰不到的活灵药可解。一个多月下来,硬是把一个原本身强体壮的少年折磨成了一个瘦骨伶仃的行尸走肉。
三保病重一日更甚一日,几乎快到了拿人参吊命的地步,头人设法把寨子左近有名的汉医、巫医一股脑儿的都请了过来给三保治病。可这俗话说得好,心病还需心药医,那帮子欺世盗名之辈,不知就里,如何治得了这相思之症?有那汉医判下个‘阳气起于心表,阴脉集于肾下,水火相攻不休,熬神伤气,骨枯髓虚,须下虎狼之药,与水火三分天下,终归一统’之法,也有那巫医咬定是‘恶鬼摄魂拘魄,三火不明,将失其壳,须设坛施法,将三保倒吊七夜,以艾草熏灸,草绳鞭笞之法驱逐恶鬼。’头人病急乱投医,一一试来,终于把三保治得只剩一口气在,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头人失了主意,眼看着三保已是药石无灵,心中已起了为三保准备后事的打算。就在这个时候,那薛公子的男仆突然过来,声称能治好三保的病。
头人问那男仆,有什么本事可以治得了三保的病。那男仆说他早年在青城山天师洞得张天师神授一道真言,有生死人肉白骨之效,向来不知是否灵验,听闻三保病入膏肓,药石罔效,如今正好一试这道真言的法力如何。只是叨念真言之时,周围不可有生人在侧,以免生人的浊气有所冲撞。头人半信半疑,放那男仆独自进去三保的卧房。片刻之后,男仆出来,告知头人三保已然恢复神智,且熬些稀粥送去与三保调养充饥。此事之后,三保的境况日胜一日——三日后已能坐卧,七日后可以下床,半个月后健步如飞,恍如当初。头人大喜,备下大礼赠与男仆,自不必说。那薛公子几番询问缘由,男仆竟也难得的闭口笑而不答。
自从三保能够下地以来,便常常借故到薛氏夫妇居住的屋子向他们主仆道谢,还不时送些田猎野物或时令瓜果,一来二去,与那男主人渐渐相熟。又过得一月,正是秋高气爽之时,三保亲自来请薛氏夫妇一同出外秋猎。当时薛夫人已有八个月的身孕,行动不便,但在人屋檐下,不便拂逆别人的好意,终于答应让丈夫随三保出外秋猎,而男仆也有幸获邀一同随行。
那一天,薛夫人在家里出奇的心绪不宁,午睡之时,更是噩梦连连。好容易挨到傍晚,三保一行人回来了,薛夫人却没有见到自己的丈夫。询问之下,被告知薛公子在打猎之时为了追逐一头白牝鹿,不幸失足堕下悬崖,尸骨遍寻不得。薛夫人闻言后伤心欲绝,几次哭昏过去。醒来后又三番五次地要寻死,都亏得男仆在一旁以那未出生的孩子来开导劝慰,才使薛夫人勉强舍却了殉情之心。
薛公子死后,三保每日名正言顺地来探望薛夫人,可着劲儿地大献殷勤,鞍前马后任劳任怨,仿佛是薛夫人的另一个男仆。可惜薛夫人始终不对三保假以辞色,令三保大失所望。又过了一段日子,薛夫人十月怀胎期满,瓜熟蒂落,诞下一个儿子来。三保生怕薛夫人终将离开,也渐渐失了耐性,于是派人去跟薛夫人说媒。谁知那薛夫人任凭媒人说得天花乱坠,始终只是个不言语,既不否决也不应承,似乎是打定了主意只等身子恢复好些,便要带着孩子离开这个伤心地。三保恼羞成怒,一面派人将薛夫人软禁起来,一面教男仆去规劝薛夫人琵琶别抱,蝉过它枝。几番无效之后,三保盛怒之下,不免要发作男仆。男仆被逼过甚,终于将三保设计杀害薛公子之事向薛夫人和盘托出,却隐去了自己挑动怂恿三保作恶的部分。薛夫人又气又怒,遂发誓要为丈夫报仇。
那是一个月圆的夜晚,主仆三人定下计谋,要为薛公子报仇。原本安排先由薛夫人假意答应三保求亲,把那急色鬼巴巴地诱到住处,而后由男仆备下毒酒,再由薛夫人劝其喝下。谁知三保得知薛夫人答应亲事,虽心下欢喜无胜,倒也并非全无防备。薛夫人劝杯之时,三保也会捏造借口故意推脱。薛夫人眼见着仇人就在眼前,心中复仇的念头压过了理智,竟冒险的每杯先自干一口,再递与三保;如此这般方才叫三保渐渐放下戒心,被劝下了十来杯毒酒。三保喝下毒酒渐多,神智开始模糊,再劝时已不必薛夫人先尝,凡递杯过去,三保一一来者不拒。薛夫人眼见着三保腹中积毒渐重,已然是救不得了,正心下快慰大仇得报,不料三保临终毙命之前,在浑浑噩噩之中,竟将男仆丛恿他定计除去薛公子之事吐露出来。薛夫人心中恼怒,凤目圆瞪,盯着男仆,一时间怒恨交加。她虽中毒不深,但毕竟腹中翻搅,剧痛难忍,以致目呲俱裂,五官扭曲变形,恍如罗刹一般。男仆从未见过薛夫人这般恐怖的模样,一时间五味陈杂,说不清是惧是怕是怜是爱,慌张之下竟将自己爱慕薛夫人不能自拔,不得已假借三保之手弑主之事一股脑儿吐露出来。薛夫人怒火中烧,取出此前暗藏的匕首要杀恶奴,男仆见机不妙,竟趁薛夫人不备,从旁边侍女怀中一把抢过薛夫人的孩子,以此为质借机脱逃。薛夫人追出门去,却终因毒性发作巨疼难忍,追之不及。那恶奴心狠手辣,虽已逃去,但为挑拨头人与薛夫人相斗,一面将三保之死告知头人,一面又将薛夫人的儿子献给了头人。头人盛怒之下,竟将那无辜的婴儿一把摔死,又领着族人要来捉拿薛夫人。薛夫人的侍女见头人来势汹汹,遂换上薛夫人的衣服逃出寨子,用李代桃僵之计,将头人的队伍引开。头人领着人拿住了侍女,方才惊觉上当。待他们再赶回寨子时,薛夫人已忍着巨痛,趁着乌云遮月悄悄潜出寨子,怀揣着仇恨遁入山中。后来也不知她究竟碰上了什么奇遇,竟阴差阳错地修得了一门邪功。一年后,薛夫人邪功初成,每至月圆之时,必回苗寨劫夺婴儿,带走不知所踪。两年之内,已被她夺去小孩三十余人,于是渐渐地在左近流传下了‘鬼母拜月,必啖小儿’的怪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