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这天,一吃完午饭,沈南这个钦封的男傧相便来到披红挂彩,一派喜气洋洋的李府。李府里宾客满棚,热闹非凡,可是,新郎官哪去了?
寻了半晌,沈南才在一间僻静的小屋里寻到了坐在桌案前捧着酒坛狂饮的李迥秀。沈南冲过去,抢过李迥秀手中的酒坛,说道:“嗨,别喝了,喝醉了怎么去接新娘子啊?”
李迥秀用迷离的醉眼瞟了沈南一下,说道:“上次,我……我装醉,你把我给……掐醒了。这次,我……我真的醉了,我……我看你这个御医能……能奈我何?”
沈南诧异道:“你为何要装醉啊?”
李迥秀不答,只是举起桌上的另一坛酒继续豪饮。
沈南恍然大悟道:“原来你是不愿意的。既然不愿意,你干嘛还要答应呢?直接跟皇上说‘不愿意’不就得了吗?”沈南一边说着,一边又将李迥秀手中的酒坛夺了下来。
李迥秀苦笑道:“你……你说的轻巧,哪……哪有那么容易的。”
沈南却道:“你连试都不敢试一下,怎就知不容易?依我看,你若坚决不同意,皇上也未必会死逼着你去娶那臧夫人。”
李迥秀摇头叹息道:“皇上那里好……好说,可那张易之……”
沈南最看不惯二张兄弟了,他一听李迥秀提到张易之的大名,便忍不住愤愤道:“那张易之再得皇上的宠,也不能乱点鸳鸯谱啊!”俄而又道:“再者说,惹不起,咱还躲不起吗?大不了这个凤阁舍人咱不做了就是了。”
“大不了?哈哈!大不了!”李迥秀晃晃悠悠的站起身来,留着泪苦笑道,“想我李迥秀,虽出身于官宦之家,但因母亲身份卑贱,自小便在家族中备受欺凌。我寒窗苦读,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有朝一日坐到高位,能够让我和我的母亲在家族之中扬眉吐气?也算是皇天不负苦心人,现如今我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凤阁舍人,距凤阁侍郎也只一步之遥。再混个十年八载,说不定就能入阁拜相了。如此繁花似锦的前程,我怎可因区区一桩婚事就把这一切都葬送了呢?”仗着酒胆儿,李迥秀将压抑在自己心中多年的积怨一下子都诉了出来。
沈南心里想,看来他虽然不情愿,但还是放不下权力与功名。于是,他道:“既然你不愿为了婚事而放弃功名,那便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了,只能是硬着头皮上了。”
李迥秀摇头叹息道:“我……我也想硬着头皮上啊。可……可是,我一想起她的那张老脸,我就……我就两腿发软、浑身发冷、恶心欲呕。”
沈南道:“哪有你说的那么恐怖啊,人家再怎么说也是美男张易之的妈啊!”
李迥秀打了个酒嗝,说道:“你别不信,等晚上你见了就知道了。”
“原来如此。”沈南哈哈大笑道,“我现在总算是听明白了,这桩婚事你并不想推掉,但是那个女人你却又不愿意碰。”沈南略思了片刻,于李迥秀的耳边低声道:“依我看,不如……”
李迥秀听得如此“妙计”心情好了很多,不多时便倒在床上呼呼睡去。
按照当时的习俗,婚礼应在黄昏时分进行。因此,新郎官应在黄昏之前率领迎亲的队伍出发。可是,眼看着时辰就要到了,李迥秀却迟迟不醒,这可把李迥秀的父母给急坏了,他们命令下人们又是呼喊、又是摇晃、又是泼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这李迥秀唤醒。可这李迥秀一醒来,便又大呼头痛。
当此之时,沈南突然想起前几****读的孙思邈所著之《备急千金要方》里有一个治饮酒头痛方:
竹茹五两,以水八升,煮取五升,去滓令冷,纳破鸡子五枚,搅匀更煮二沸,饮二升,使尽瘥。
沈南于是急忙将这方子写出来,命李府的下人们去煎药。不多时,药煎好了。李迥秀顿服下去,果觉头目清爽了许多。而后,李迥秀急忙换上新郎装,骑上高头大马,亲领鼓乐队、仪仗队及喜车去往张府。沈南则骑马跟在李迥秀的身后。一路上吹吹打打,好不热闹。
不多时,迎亲的队伍来到张府。唐时有一个婚俗叫“下婿”即新郎官来到女方家门口后,新娘一方所有到场的女性宾客,人人手中拿一个棍子,打新郎。这是为了煞煞新郎的威风,不让他今后欺负新娘。虽然这只是个仪式,但以往也确有不知轻重的宾客把新郎官打伤甚至打死的,臧夫人可不想这样的惨剧发生在自己身上,因而曾五次三番的叮嘱自己的女眷,千万要手下留情。于是,“下婿”这一关,李迥秀很轻松的就过了。
李迥秀带领迎亲的队伍进了张府,将喜车停落在臧夫人所居的七宝帐前。沈南率领着男方的百余宾客,扶车高喊:“新娘子出来吧!新娘子出来吧!”
当此之时,按照当时的习俗,新郎官还要吟一首催妆诗,新娘子才会出门登车。李迥秀虽然是个才子,但此刻却全无诗兴。他朝沈南使了个眼色,那意思是让沈南来代劳。沈南会意,于是行至七宝帐前,高声吟道:“不知今夕是何夕,催促阳台近镜台。谁道芙蓉水中种?青铜镜里一枝开。”
这首诗是唐朝苦吟诗人贾岛[1]的一首《友人婚杨氏催妆》。此诗借青铜镜里的映像,巧妙夸奖了朋友新婚妻子的美丽,说她是水中“芙蓉”不过,“阳台”一词又用了楚王与高唐神女梦中相会的典故[2],暗喻新娘是自荐枕席、大胆求爱的高唐神女,明显带有戏谑之意。众人听了无不起哄叫好。在当时,这种玩笑式的不怀好意的催妆诗并不少见,无非是为了烘托气氛而已。因此,那七宝帐中的臧夫人听了,并不以为意。而且,臧夫人自以为,这催妆诗是她的夫君李迥秀吟咏的。她的夫君在这首诗中不但夸赞了自己的“芙蓉貌”而且还以“阳台”暗示“云雨”催促她快快起身,令她好不欢喜。她兴奋道:“李迥秀果然是个大才子啊,连《催妆诗》都做得别有新意,不同凡响。”她说完便迫不及待的跨出门去,因此也便没有听到身后的张易之的小声嘀咕:“这好像不是李迥秀的声音吧?”
众宾客见新娘子出来了,都兴奋得高声叫好。唯有李迥秀一人将头别过去,故意不去看她,同时心里如吃了苍蝇般的腻歪。
沈南很想见识一下这位“醉”倒了李迥秀的臧夫人的庐山真面目。只可惜,此刻,臧夫人的头上戴着帷帽,遮蔽了她的脸。
臧夫人上了喜车,李迥秀骑马绕车三匝,而后迎亲的队伍便又启程往回返。
喜车启程后,在半途中还要有“障车”一礼,届时,新娘子要咏障车文。原本,臧夫人早就准备了一首现成的障车文,但是此刻,她心下琢磨,自己也应该想一首新颖别致的,好与自己的大才子夫君刚刚的那首《催妆诗》相匹配。她刚刚把诗文想好,突然地,数千名宾客及路人嬉笑着涌上前来,挡住喜车,有的说些吉利话,什么“虹腾照庑,鹏运摩天”什么“百年好合,喜得贵子”;还有的则很直白的讨要金银酒食。此刻,臧夫人便将她新得的障车文咏了出来:“今夕洞房花烛夜,催促花车逐郎来。夫君伟峨娘子娇,云裳仙子(即百合)依窗栽。”
听到“夫君伟峨娘子娇”一句,李迥秀好玄没从马上栽下去。
下人们等臧夫人咏完障车文,便捧出早就准备好的满盘的罗馅,大榼的酒浆,成箱的金银,数丈的绮罗散发给障车人。众人得了好处,这才分开道路,让喜车通行。
不多时,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的回到李府的大门前。臧夫人从喜车上下来,行走于一长条毡席[3]之上,跨过摆放在门口的一个马鞍[4],而后步入青庐[5]。所谓“青庐”就是在住宅的西南角“吉地”露天设一青布搭成的帐篷。新郎新娘便在这青庐之中拜堂成亲。
在拜堂之前,还有一个仪式叫“却扇”也就是说,进入青庐之后,新娘子将不再以帷帽遮面,而改用一把团扇。而新郎官应作一首却扇诗,劝新娘子把扇子移开,露出真容。
此刻,青庐内外热闹非凡,人们叽叽喳喳的涌过来,都想要一睹新娘子的风采。李迥秀被男傧相们推至臧夫人的近前,大家都催促他道:“新郎官,快,却扇诗。”
李迥秀望着眼前这把绘有花好月圆图案的圆形纨扇,想着纨扇后边那张惨不忍睹的脸,不由得悲从中来。他的嘴唇哆嗦了几下,竟然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沈南见状,便又义不容辞的代其吟咏道:“莫将画扇出帷来,遮掩春山滞上才;若道团团似明月,此中须放桂花开[6]。”
到此时,臧夫人才明白,原来现在的这首却扇诗和刚才的那首催妆诗都不是李迥秀亲为。不过,她也毫不介意,依旧欢天喜地的移开了遮面的纨扇。
今天,作为新嫁娘的臧夫人精心涂抹装扮了一番。只是,这番涂抹装扮不但遮挡不了她头上的秋霜,脸上的沟壑,反而更加重了她身上的艳俗之气。男方的宾朋们见了,虽然都很讶异,但也不敢表露出来。坐在正位上等待李迥秀二人来拜的李迥秀的母亲芙蕖见了,心中也不免为儿子感到难过。可是,即便如此,众人也还是不会想到,新郎官李迥秀一见到臧夫人的真容竟然突的倒在了地上,昏死过去。
芙蕖大惊失色,奔过来道:“儿啊,你这是怎么了?你别吓唬娘啊?”
臧夫人也是一惊,她转头对立在不远处的张易之道:“易之,快去找个御医来。”
沈南急忙道:“不用找了,我就是御医。”
臧夫人很是诧异的朝沈南望去,正巧沈南也在打量臧夫人,他二人便对望了一眼。臧夫人心中暗道,这个御医倒也年轻俊秀。沈南则在心中暗道,怪不得李迥秀不愿意呢,真的是要相貌没相貌,要气质没气质。这臧夫人与李迥秀的母亲虽然年龄相仿,但前者是老妖婆,后者是神仙婶婶,绝不可同日而语。
就在此刻,“神仙婶婶”用急切的目光望着沈南道:“沈御医,麻烦您快给迥秀诊治诊治吧。”
沈南见自己与李迥秀合谋导演的这出戏令“神仙婶婶”如此的焦虑不安,心中不免有些过意不去。他急忙蹲下身子,装模作样为李迥秀诊察了一番,最后又于李迥秀上臂内侧的松软处掐了N多下,看起来好似十分用力,但其实全无力道。众人见李迥秀受了这般的“酷刑”居然纹丝未动,都惊诧不已。
“神仙婶婶”焦急的问:“沈御医,严重吗?”
沈南忙站起身来,安慰道:“不严重,夫人莫慌。”
众人听说“不严重”都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那臧夫人道:“那他究竟害的是什么病?为何昏倒?”
沈南对臧夫人道:“夫人可曾有过饱食之后昏昏欲睡的经历?”
臧夫人点头道:“有过。”
沈南道:“那是因为刚刚吃过饭之后,血液集中于胃肠,脑部的供血相对不足,因而便昏昏欲睡了。我们CHINA国人把这种现象称之为‘饭醉’。”
“饭醉(犯罪)?哈哈!”众人听了,不由得哈哈大笑。
那张易之皱着眉说道:“酒筵未开,李迥秀也尚未进食,他绝不会因‘饭醉’而昏倒。”
沈南点头道:“李迥秀确实尚未进食。不过,易之老弟可听过晋代才子陆机的那句诗吗?”
“哪句诗?”张易之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