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南道:“我并没有因宋大人偷了希夷的一首诗便断定是他杀了希夷,我只是怀疑。希夷当年因何落水一直都是一个谜,现如今他突然离世也很是蹊跷。我已向希夷的几位生前好友打听过了,希夷天赋俊爽,好与人为善,平素并无仇敌。现如今,唯一一个有杀希夷动机的人便是窃取他诗作的宋大人了。我以为,既然宋大人有此嫌疑,陛下就该命大理寺的官员去彻查此案,寻出真凭实据来。若非宋大人所为,正可还他一个清白;若是宋大人所为,便请陛下秉公执法,还希夷一个公道。”
宋之问是武明空的宠臣。武明空雅好文词乐章,宋之问以巧思文华取幸,出入侍从,礼遇尤宠。武明空有意偏袒宋之问,但沈南说的合情合理,武明空也不便当面驳回。于是,她道:“你说的很有道理,朕即命大理正周利贞去审理此案,你看如何?”
大理正即大理寺寺正,从五品下,是大理寺下直接审理案件的官员。武明空派大理正去审理此案可谓是合理合法。只是,任大理正者有二,武明空为何单单要派这周利贞去呢?却原来,这个周利贞最是个附托权要、见风使舵的角色。武明空将此案交到他手中,便确保了宋之问的平安无事。而沈南并不知其中奥妙,他见女皇派专人去审理聪聪的命案,还以为真相很快便可以大白于天下了,因而称谢不已。
大足元年(公元701年)十月二十二日,武明空携众臣至长安,赦天下,因改元长安。同年十一月十二日,由麟台监张昌宗领衔修撰的《三教珠英》修成。张昌宗不学无术,只是广引文词之士,高谈阔论,“历年未能下笔”唯张说与徐坚“构意撰录,以《文思博要》为本,更加《姓氏》、《亲族》二部,渐有条流”不过,书修成后,却还是要张昌宗领衔上之。全书一千三百卷,目录十三卷。
再说那沈南,心中暗忖,在全国范围内建悲田养病坊并非一朝一夕之事,他首先要做的就是搞几个试点。而试点在哪里搞呢?原本,他是想去最最需要病坊的偏远贫苦地区的,可是有一天,他在洛阳城的街头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乞儿,背影很像当年的力士。那一瞬间,他确立了一个目标——在神都建立病坊,让神都之内不再有乞丐的身影。这目标虽然源于一时的冲动,但是静下心来仔细一想,它还是具有可行性的。在贫苦之地建病坊难度大,成功率也低,而且即便是建成功了,影响力也远不及在神都洛阳建来得大。更何况,洛阳城内的寺庙很多,香火也旺,资金根本就不成问题。经过几个月的奔波,沈南已在洛阳城的八家寺庙里建起了悲田养病坊,收容了无数病患与乞丐。
这一日,沈南突然听到消息说,刘希夷的案子破了,杀死刘希夷的和当年将刘希夷推下洛河的都是同一个人——宋之问府上的一个男仆。当年这男仆将刘希夷推下洛河只是为了谋财,如今他见刘希夷去而复章 心中惊恐,便将其灭口。
落儿道:“案子终于破了,聪聪若在天有灵,也该瞑目了。”
沈南则道:“我还是觉得,那个宋之问有可疑。”
“你是怀疑宋之问让他的男仆帮他顶罪?”
沈南道:“也或许,宋之问是主使,男仆是从犯。”
“那你快去长安找皇上说去啊!”
沈南摇头道:“我只是这么怀疑,并无证据,说了也没用。”
落儿气道:“你这人真没劲,总是这样,还没做呢,就往回缩。当初,倘若你站出来警示蕙儿他们几句,他们也便不会死了!”落儿说到这里,又不免抽泣起来。
沈南沉默了片刻,说道:“以前,我曾读过一篇小小说。”
落儿不明其意,于是只得擦干了眼泪,静静的听着。
沈南道:“全文分成三段。第一段:一个女人,起床、洗漱、出门,过门前的那条马路时遇车祸而死。第二段:还是这个女人,同样的起床、洗漱、出门,不过在她打开房门将要出去的时候,电话铃响了,她跑回去接了电话,却是打错了,而后她出了门,走过门前的那条马路时发现有很多人围在那里,原来,刚刚有人出了车祸。”
“呵呵。”落儿不由得笑出声来。
沈南继续道:“第三段:还是这个女人,同样的起床、洗漱、出门,同样的在她打开房门将要出去的时候,电话铃响了,同样的她跑回去接了电话,不过这一次不是打错了,她和电话那端的人聊了一会儿,而后她出了门,走过门前的那条马路时,很平静,什么都没有发生。”
“很平静?为什么?围观车祸的人呢?”一时之间,落儿没有回过味儿来。
沈南道:“遭遇车祸的人被送往了医院,围观的人也都散了,所以,很平静,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
“呵呵,原来如此。”落儿道,“你为什么要讲这个故事?你想跟我说什么?”
“我想说,一个人的命运是由很多偶然决定的,这其中既包括自己的偶然,也包括别人的偶然。我若是救了重润他们,说不定别人便会遭殃,或许还是更大的惨剧。就如同,我一时好心于母老虎的口中救下了一只小羊羔,我以为我是做了善事,但是哪里会想到,那只母老虎却因为过度饥饿没有奶水喂养自己的虎宝宝,最终导致了它的虎宝宝的死亡。你说,我做的究竟是善事,还是恶事?倘若可以重来一次,你是会劝我救那只小羊,还是劝我袖手旁观?”
“我会劝你先救下那只小羊,然后再送给虎妈妈一个特大号麦辣鸡腿汉堡。”落儿说完,调皮的吐了下舌头。
沈南笑道:“难道那汉堡里夹着的鸡腿不是从活鸡身上取下来的吗?难道那鸡就不是生命了吗?老虎是肉食类动物,无论你给它什么,给的都是一条生命啊!”他稍顿了一下,又道:“我想,我们应该敬畏历史,尊重历史,就如同我们敬畏自然,尊重自然一样。”
这一切是落儿从未想到过的。以往,落儿只是觉得沈南懦弱,而现在她突然意识到,沈南之所以“懦弱”不是因为胆小,而是因为他知道得太多,想得太多了。只有无知者才能无畏,而多知之人多半心存顾虑与敬畏。
沉默良久,落儿玩笑道:“你既要尊重历史,就该去深山老林中静修打坐,不问世事,为何还要当这个悲田使救助那些个病患乞丐?你可知,你在改变这些个病患乞丐的偶然的同时,也必将改变很多不为你所知的人的偶然。说不定,这些个病患乞丐的健康与温饱会间接的造成很多不为你所知的人的病痛与饥饿。你能确定一定以及肯定,你是在做善事吗?”
沈南想了想,说道:“你说也不无道理。我所尊重的历史只是被写进历史的历史。其实,这些穷苦大众也有他们不为人知的历史,我竟忽略了。”俄而又道:“只是,照你这么说,人类就不该发展什么医学,就不该救死扶伤,就不该扶危济困,那么,人和动物究竟还有什么差别呢?”
落儿见他紧皱着眉头,一副思考者的样子,忙道:“我不过是随便说说,你不要当真。”
沈南一笑道:“中华上下五千年,随着岁月的流逝,很多真理都变成了谬误:比如,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比如,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过,我想,不管时间的车轮怎么转,救死扶伤、扶危济困总还是不会错的吧。”
夜幕降临之时,沈南辞别了落儿,离开清虚观,溜溜达达的朝自己的住所走去。将至自家的大门口,他竟然碰到了骑马而行的李隆基。李隆基早已随武明空西去长安,因此沈南见了他很是惊诧。他道:“阿瞒,你怎么在这里?”
李隆基跳下马来,毕恭毕敬的回道:“沈叔叔,皇上奶奶派我回神都办差。家父很是记挂您,特意让我给您捎来了两坛上好的乾和葡萄酒。”
沈南听了很是欢喜,急忙将他请进家中,当即将李旦送来的乾和葡萄酒打开,与李隆基举杯对饮。沈南问了些李旦的近况,而后又东拉西扯的说到了刘希夷的案子。
沈南问李隆基如何看待此案,李隆基直言不讳道:“宋之问是个专会歌颂功德、********的无用诗人,不但毫无政绩可言,品行也多有可讥。依我看,因诗杀人这样的事他是做得出来的。只可惜,负责审理此案的是崔湜的表哥周利贞。此人惯会附托权要、见风使舵。刘希夷的命案交到他的手里,恐怕很难……”
听到这里,沈南兴奋得从矮凳上跳起来,高举酒杯,说道:“太好了,我敬你一杯。”
李隆基诧异道:“沈叔叔为何敬我?”
沈南道:“就为了你刚刚的那番话——‘宋之问是个专会歌颂功德、********的无用诗人,不但毫无政绩可言,品行也多有可讥……因诗杀人这样的事他是做得出来的。’”
李隆基仍是不解,但沈南已不想再多作解释了。他心中暗道,不管宋之问有没有杀聪聪,总之,自己面前的这个未来的英主李隆基都将成为宋之问的终结者[1]。
一个月之后,沈南决定离开神都洛阳,开始他在全国范围内建立和规范悲田养病坊的征程。他将自己的第一站设在了汝州,因为汝州是聪聪的故乡,聪聪的土冢便筑于汝州风穴寺山门东侧,背依龙山,面朝黄虎山,墓前青青翠柏静静的守候着他。
这日,沈南带着几名助手著素服来到聪聪的坟前。此刻,恰有一身背包裹的白衣“青年”立于聪聪的坟前抽泣拭泪。此人正是女扮男装的李落儿。却原来,沈南想要带上落儿一起上路,但又恐身边的那几个助手生疑,因而便导演了这出坟前邂逅。
沈南装作不认识落儿,走上前去问道:“这位兄弟可是希夷的朋友?”
落儿抬起一双泪眼,答道:“我是他的叔伯弟弟,名唤刘希平。请问您尊姓大名?”
沈南忙道:“免贵姓沈,单名一个南字。”
“哎呀,原来您就是大名鼎鼎的沈御医啊!太好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落儿夸张的大叫道。
沈南故意纳罕道:“你寻我何事?”
落儿道:“我听说你被皇上任命为悲田使,将去往全国各地扶助修建病坊。我虽不才,但也有一颗助人之心,愿随沈御医一同前往,不知沈御医意下如何?”
沈南踌躇道:“好是好,可不知你的父母家人是否赞同。”
落儿忙道:“我早已禀明了父母,他们都很支持我。此番我来此处辞别家兄后便打算去神都寻你的,不想竟在这里碰到了。”
沈南喜道:“如此甚好!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
自此后,沈南便将落儿带在了身边。
注解[1]:。景云元年(公元710年)六月,临淄郡王李隆基与太平公主诛杀韦后和安乐公主,拥立唐睿宗,以宋之问尝附二张及武三思诏流钦州(今广西钦州市东北),后以赦改桂州。先天元年(公元712年)八月,唐玄宗李隆基即位后,宋之问被赐死于徙所,结束了最后的人生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