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虽非早朝之日,但宋璟还是早早的起来,更换了朝服,从自家的门里出来。他骑上一匹高头大马,一边欣赏着路边瑰艳的红叶,一边缓缓的朝宫城而来。
“谁道秋日满寂寥?霜叶流丹胜春花。”宋璟正在摇头晃脑的吟咏着,突然,一辆马车停在了他的身边。他不由得一惊,转头看时,软帘恰好掀起,马车里坐着的居然是太平公主。宋璟慌忙跳下马来向太平公主行礼问安。
太平道:“宋大人如此沉稳镇定,果然有大将之风,宰相之度。”
宋璟不明其意,诧异道:“公主何出此言?”
太平道:“凤阁侍郎都被捉了去了,您这个凤阁舍人居然还能稳住心神在此吟诗……”这宋璟与张说一样均为凤阁舍人,均是凤阁侍郎魏元忠的部下,故而太平有此一说。
魏元忠与高戬都是昨天夜里被捉的,宋璟自然不知。而且,不但宋璟不知,此时满朝文武也大都不知。关于这件事的原委,太平也是通过上官婉儿的通风报信才知晓的。上官婉儿见事涉公主之所爱高戬,想要在公主面前买个好,于是连夜派人到公主府给太平报信。
听了太平的话,宋璟大惊道:“魏大人被抓了?这怎么可能?昨晚我俩还……”
太平故作惊讶道:“原来您还不知道呀。我也是刚刚听宫里人说的,六郎在皇上面前进言说,魏大人曾与人私议‘主上老矣,吾属当挟皇太子,可谓耐久!’”太平故意没有提高戬的名字,免得宋璟怀疑她的动机。
宋璟为人率性刚正,对二张兄弟的恶行十分的痛恨。此刻,听太平如此说,他真是气愤以极。他跺着脚怒道:“诽谤!十足的诽谤!”
太平道:“有您的同僚张说张大人做证,怎会是诽谤?”
宋璟大惊:“不可能!”
太平冷笑了一声说道:“本公主得来的消息,难道还会有假?”
宋璟慌忙言道:“下官不是这个意思,公主勿怪。”
宋璟心中暗道,我与张说共事多年,也算是了解他的。他那人虽脾气暴躁些,好贪图些小便宜,但为人还是方正的,若非二张兄弟强逼于他,他绝不会作此伪证。想到这里,宋璟对太平拱手道:“请恕下官失礼,下官先行一步了。”
太平朝宋璟点头道:“宋大人不必拘礼,自管去吧。”
望着宋璟飞驰而去的背景,太平在心中默念道,宋璟啊宋璟,高戬的命运可都寄托在你的身上了。
二刻钟之后,宋璟奔进凤阁办公之所,见张说垂着头独坐于窗前,他劈头便道:“名义至重,鬼神难欺!你难道不怕魏元忠的冤魂吗?”
当此之时,张说也正处于矛盾挣扎之中。昨日里,张昌宗又是以宰相之高职贿赂他,又是以男宠之权势威逼他,他一时不坚定便答应了他。可是张昌宗一走,他便又开始后悔了。
回想当年,武明空策试贤良方正[1],亲临洛阳城南门主考,才刚二十出头的张说应诏对策为天下第一。武明空以为近古以来没有甲科,张说遂屈居为乙等,授任太子校书,迁左补阙。何为贤良方正?贤良者:才能、德行好也;方正者:正直也。宋璟闯进门来的前一秒,张说正暗自苦笑道,我这个昔日贤良方正科的状元如今却要昧着良心诬陷自己的顶头上司,真是讽刺啊!只是,此番若依了二张,荣华富贵立得;如若不依,不但自己的脑袋要搬家,恐怕全族之人都难幸免。但是,女皇已年过古稀,还能叱咤几日?一旦女皇倒了,二张也便玩完了,自己跟着他们干,即便位列三公,也不过是昙花一现,风光一时,又岂能长久?
就在张说两难之时,宋璟突然冲进来给了他醍醐灌顶般的一句。只听,宋璟继续道:“道济(张说的字),你万不可为求一时之苟免而诬陷好人!此番你若能据实以告,即便是因此获罪流窜,你的美德也会受到大家的尊敬的。倘有不测之祸,我必将在皇上面前据理力争,叩请赦免你。如若不成,我将与你同死!”
听了宋璟的话,张说大为感动,终于下定了决心。
这一日武明空命太子李显、相王李旦以及宰相们一同入宫审理魏元忠一案。张昌宗告魏元忠私语“主上老矣,吾属当挟皇太子,可谓耐久!”此案若坐实了,太子李显肯定脱不了干系。李显因此惶恐不安,他使出浑身的力气才使自己立稳,没有瘫坐于地。而那李旦也甚是怀疑,张昌宗此举是否是项庄舞剑,志在沛公。因此,他也格外的小心谨慎,生怕说错一句话,迈错一步路。
魏元忠自然不会承认自己说过那样的话,他怒视着张昌宗朗声道:“你若无凭据便是诬陷!”
张昌宗不敢正视怒发冲冠、目眦尽裂的魏元忠,他转头对武明空道:“张说闻元忠之言,请召对之。”
张说承宣将入,宋璟又叮嘱道:“无污青史,为子孙累!”
张说惨然一笑道:“宋兄且请放心,我意已决。”
宋璟握住张说的手含泪道:“努力为之,万代瞻仰,在此举也!”张说朝宋璟点了点头,而后掀帘而出。
屋外一阵秋风掠过,卷起枯叶无数。张说暮然想起,昔日太子丹等人送别将去刺杀秦王的荆轲。至易水河畔,挥泪诀别之时,高渐离击筑,荆轲合着音乐高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不多时,张说至殿庭中,武明空命其具述其事。魏元忠见张说来,知他必是与张昌宗串通好了的,于是不等张说开口便怒斥道:“张说欲与昌宗共罗织元忠耶!”
张说反叱他道:“元忠为宰相,何乃效委巷小人之言!”
那张昌宗则在一旁催促道:“张大人,皇上等着你回话呢。你快说,你是于何时何地听到魏元忠私语高戬‘主上老矣,吾属当挟皇太子,可谓耐久!’的?”
张说不慌不忙的说道:“陛下您看,在陛下面前昌宗犹逼臣如是,况在外乎!臣今日面对广朝,不敢不以实对。”继而他又厉声道:“臣实不闻元忠有是言,但昌宗逼臣使诬证之耳!”
张昌宗绝没想到张说会突然反悔,惊得目瞪口呆,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以何语反驳他。一旁的张易之慌忙呼喊道:“张说与魏元忠同反!”张昌宗听了,也急忙跟着他喊道:“张说与魏元忠同反!”
武明空惊讶道:“张说与魏元忠如何同反?”
张昌宗不能答,张易之上前言道:“张说曾谓元忠是伊尹、周公。伊尹放太甲,周公摄王位,非欲反而何?”张易之意欲通过此语挑起女皇对权力敏感的神经。
张说闻听此言,冷笑道:“易之兄弟小人,徒闻伊、周之语,安知伊、周之道!当日元忠初为紫衣大臣(宰相着紫衣)时,臣为郎官往贺,听元忠对其客说:‘无功受宠,不胜惭惧!’臣当时实话实说道:‘明公居伊、周之任,何愧三品!’彼伊尹、周公皆为臣至忠,古今羡仰,陛下用宰相,不使学伊、周,当使学谁耶?且臣岂不知今日附昌宗立取台衡,附元忠立致族灭!但臣畏元忠冤魂,不敢诬之耳!”
武明空听了这番话,对宰相们言道:“张说倾巧,翻覆小人,且总收禁,待更勘问。”
众人散去后,二张一同扑到武明空怀中。张昌宗哭道:“那日,张说确曾密告臣元忠私语之言,也不知那老奸巨猾的魏元忠用何法收买了张说,竟使他翻供!”
张易之道:“张说必是收了魏元忠极大的好处才会如此死心塌地的为他卖命。臣请陛下派河内郡王武懿宗与宰相们一起鞫问张说,看他还敢不敢做伪证。”武懿宗是出了名的一员酷吏,被时人视为“周兴、来俊臣之亚”张易之的这番提议其实就是想令张说屈打成招。
武明空点头道:“也好。”
第二日,武明空再审,张说依旧如昨日所言。武明空便用张易之之谋,命武懿宗共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