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沈南向陈子昂求字的这个细节,徐彦伯故意省略了,没有向武明空交代。他万万没想到,沈南竟会在皇上面前主动的提起这幅字。他不由得皱了下眉头,同时,也暗自为沈南和陈子昂捏了把汗。
武明空诧异地问:“什么字?”
沈南从怀中取出陈子昂的那幅字,于窗下的一张翘头案上展开,故意盖住陈子昂的大名,说道:“对书法,我是外行。皇上您帮我鉴赏一下,这字写得可好?”
武明空从龙椅上站起来,还未及细看,只远远地扫了一眼,便赞叹道:“不错!清秀瘦劲,颇有欧阳询[1]之风。”
武明空也是个酷爱书法之人,她一边疾步朝沈南这边走来,一边喜道:“你怎么这么好的福气,刚一出宫门就得了这么好的字?这是谁写的?”
沈南见武明空喜欢,很是开心。他把盖住落款的手掀开,说道:“这是陈子昂的墨宝。”
“哦?”武明空凑到案边,望着纸上的字,念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闻听此诗,婉儿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
前年(万岁通天元年,公元696年),由于契丹反叛,武明空委派建安王武攸宜率军征讨,陈子昂在武攸宜幕府担任参谋,随军出征。第二年,因武攸宜为人轻率,又少谋略,导致前军陷没。当此危急之时,陈子昂进献奇计,请求遣万人作前驱以击敌,武攸宜不允。陈子昂不忍见危不救,几天后再次进谏,结果激怒了武攸宜,被贬为军曹。陈子昂接连受挫,眼看报国宏愿成为泡影,因此满怀悲愤地登上蓟北楼写下了这首震惊千古的《登幽州台歌》。
此诗翻译成白话便是:回头看看哪有古代贤明君主的踪影,放眼望去也不见一个礼贤下士的君主,我真是生不逢时啊。想到天悠悠而高远、地悠悠而广袤的天地之间,我独自忧伤啊,让人禁不住泪流满面沾湿了衣襟!
就是因为这首诗充满了对当权者的不满,对“生不逢时”的哀怨,所以刚刚徐彦伯向武明空回报情况的时候才会故意隐去沈南向陈子昂求字的这个桥段。
武明空读毕此诗不由得脸色铁青,她绷着脸问道:“那陈子昂为何要把这首诗送给你?”
沈南道:“是我主动找他要的。他这首诗在我们CHIAN国是很有名的,不但我知道,我们CHIAN国的很多人都知道。”
听了沈南的话,武明空更是不悦。她又问:“你知道这首诗是什么意思吗?”
沈南于中学时曾背过这首诗,当时只是觉得这首诗苍茫遒劲,朗朗上口,但关于它的来历背景却不甚了了。此刻,他觉出气氛有些不对,便嘻嘻哈哈地说道:“这有什么不知道的。这首诗是说——陈子昂这个胆小鬼,走到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儿的地方,朝前边瞅瞅,没有人,再朝后边望望,也没有人,他一个人好怕怕哦,于是只得哭啊哭啊哭!”
“哈哈!”武明空忍不住大笑起来,连眼泪都笑出来了。殿内的其余三人也都忍不住掩口偷笑。
沈南却依旧一本正经的说道:“皇上,我就喜欢陈子昂这种人,怕就是怕,胆小就是胆小,不做作,不伪装,所以我才会答应帮他的朋友乔知之……”
一提起乔知之的名字,武明空便又拉下脸来说道:“近日,那乔知之被人告发,曾与******暗通款曲。你要知道,通敌罪可是满门抄斩的重罪啊。你与乔知之素不相识,怎可凭陈子昂的一面之词便断定乔知之是被冤枉的?”
沈南道:“我当然不能凭陈子昂的一面之词便断定乔知之是被冤枉的。所以,我来这里并不是想求皇上将乔知之无罪释放,而是想求皇上派狄仁杰狄大人彻查此案,求出真相。”
“哈哈,你可真会选人啊!”武明空笑道,“看来你们CHINA国的人不但知道陈子昂,还知道狄仁杰。”
“那是那是!”沈南道,“在我们CHINA国,狄仁杰可是一个家喻户晓的断案如神、摘奸除恶的神探。据说,他做大理丞[2]的时候,曾于一年之中判决了大量的积压案件,共涉及一万七千人。审判后,没有一个冤诉者,真是神了啊!”
听到自己最得意的部下受到外邦民众如此的推崇,武明空也不由得心花怒放。她笑道:“你说的不假,不过,狄仁杰做大理丞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现在,狄仁杰是我大周的宰相,身居要职,公务繁多,哪有时间去过问这种小案子。”
听了武明空的话,沈南不免有些灰心。谁知,武明空又道:“不过……”
沈南急忙问道:“不过什么?”
“不过,你若能答应我两件事,我倒是可以派狄仁杰去监理此案。”
沈南不假思索地说:“别说是两件事了,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二十件事也成啊!”
武明空微微一笑道:“这两件事都很简单。第一件,”她朝徐彦伯瞟了一眼,说道:“你与徐彦伯虽品级相同,但此次出行,你需听他调遣。他让你向东,你绝不能向西。他让你向前,你决不能退后,更不能象今天这样,自作主张的半路折回来。你能做到吗?”
“能,能,没问题。”沈南连忙答应道。
“第二件,你帮乔知之求情之事,除了现在殿中的五个人知道外,不可再与外人道。你能做到吗?”
“能,能,没问题。”沈南又连忙答应道。不过,略思了片刻,他又道:“能做到是能做到,只是,为什么不能‘与外人道’呢?”
“唉。”武明空摇头叹息道,“你居然连这个都想不明白。算了,我也懒得说了,你有什么不懂的,待会儿问徐彦伯吧。时间不早了,你们去吧。只是,别忘了,你若做不到这两件事,就别指望着乔知之能活着出去。”
长这么大,沈南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的行为还可以决定一个人生命的去留。他吐了下舌头,说道:“皇上,您就把心放肚子里吧。”然后,沈南与徐彦伯一同退了出来。
一出殿门,沈南便迫不及待地问徐彦伯:“彦伯兄,你说,皇上为什么不让我说出去?”
徐彦伯见殿外的侍卫众多,便不言语,拉着沈南又朝前走出了二百步,见近旁无人时才说道:“沈老弟,这有什么不懂的?若武承嗣知道你在皇上面前为乔知之说情,他怎会放过你?皇上要你保密,也是保护你的意思。”
其实,徐彦伯只说出了一半真相,还有一半没有说出来。那就是,若武承嗣知道沈南在皇上面前为乔知之说情,说不定会派人追查沈南的行踪以伺机报复。若果真如此的话,那么他们此次的机密行动也就暴露了。
沈南如梦方醒地说道:“原来如此。”但他随后又道:“不过,那武承嗣不会真的那么小心眼吧?就因为我帮乔知之说了几句话,他就要害我?”
徐彦伯心里话说,武承嗣如果不是个心胸狭隘、睚眦必报的人,怎么会去加害乔知之?但,他又不想过多的评判别人的是非,于是只是道:“也许会,也许不会。皇上的意思,不过是让你小心一些……”
正说着,徐彦伯突见一个小太监捧着一把剑朝他们走过来,急忙关上了嘴巴。沈南转头朝那个小太监瞅了一眼,而后疾步迎了过去,兴奋道:“我的剑!你怎么把它拿来了?”
那小太监道:“皇上让您把它带上,以作路上防身之用。”
沈南欣喜若狂的接过剑,迫不及待的把它从剑鞘里拔出。随着宝剑出鞘,一道寒光划过虚空。沈南惊讶道:“咦?这剑何时被开刃了?”
那小太监道:“这个小的不知。”然后便转身走开了。
从小到大,沈南虽曾无数次的背着太极剑走街串巷,但因为那些剑都是未开刃的,所以他只当它们是活动四肢的玩具,是习武强身的工具,却从不把它们当作是凶器。可是,这一次,他把剑背在身上,却总有种不踏实感,很怕有人从他背后抽出剑来,给他一下。
沈南与徐彦伯出了宫,回到洛河边。一行人刚要过河,徐彦伯突然下了马车,唤住沈南,低声道:“沈兄弟,咱们还是要再去趟大隐酒楼。”
沈南不解地问:“为什么?”
徐彦伯神秘兮兮地说道:“你先到我的车上来,咱们边走边说。”
沈南无奈,只好下了马,上了徐彦伯的车。
马车徐徐开动。
徐彦伯压低了声音道:“皇上不是说你为乔知之求情之事只能殿中的五人知道吗?”
“是啊,怎么了?”沈南不明其意。
徐彦伯道:“刚刚,我突然想到,除了殿中五人外,还有两人知道此事。”
“谁呀?”
“陈子昂和那大隐酒楼的店小二。”徐彦伯道,“陈子昂是个有分寸的人,断不会到处宣扬。倒是那店小二,每天迎来送往的,总爱叨念点儿京城里的大事小情,保不准就会透露出去。所以……”
没过多久,他二人便又回到了大隐酒楼。一进门,徐彦伯便大声嚷嚷道:“小二,来一壶泸州荔枝绿(唐时名酒)!”
此刻店内没有客人,那小二正趴在桌子上打盹,听到有人招呼他,忙抬起头来。待看清了来者的面目后,他不由得惊道:“哎呦,二位爷,您怎么又回来了?”
“怎么?不欢迎吗?”徐彦伯道。
店小二忙赔笑道:“哪里,哪里,小的巴不得您来捧场呢。您二位略坐片刻,酒马上就来。”
徐彦伯与沈南很随意的找了一张桌子坐下。不一会儿,那店小二便端着酒过来了。
见他过来,徐彦伯故意很大声的对沈南道:“刚才,我还真以为你要在皇上面前为乔知之说情呢,没想到,你只把陈子昂的那副字献给了皇上,却只字未提乔知之的事。”
沈南也学着徐彦伯的样子大声回道:“刚才我也就只是头脑一热。等真见了皇上,我一下子便冷静下来了。胳膊拧不过大腿,不是吗?我怎么拼得过他武承嗣呢?所以,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
注解[1]:
欧阳询,与虞世南、褚遂良、薛稷并称初唐四大书家,其字体被称为“欧体”与颜(真卿)体,柳(公权)体,赵(孟頫)体并驾齐驱。
注解[2]:
大理寺为中央审判机关,其长官称为卿,其副手为少卿和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