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第二年(垂拱二年,公元686年)的正月,一日,李显与韦早从张知謇口中得知,武太后欲复政于皇帝李旦,但李旦却坚决不答应,仍请武太后继续理政。
听到这里,韦早心中不禁暗赞道,好个李旦,真是知母莫若子。他知道爱权如命的武太后不会真的还政,还政的动议不过是武太后的一种姿态,或者也可以说是一种试探。李旦若象当年的李显那样傻呼呼的伸手去接太后递过来的接力棒,即刻便会被废,就如同当年的李显一样。
韦早现在终于醒悟了,她和李显当年都是太简单太天真了,没有洞察到武太后巨大的野心,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危险。如果当初的他们能够像现在的李旦这样佯做柔顺之态,而后再暗中联络李氏宗室,伺机而动,说不定便能一举将专权的太后推翻。可是现在,李显已成为阶下囚,说什么都晚了。
韦早现在回想李显被废那天的过程,便不得不佩服武太后的权术与手腕。
嗣圣元年(公元684年)二月六日,这是个双日子。按照当时的规定,单日上朝,双日不上朝。可是就在这一天太后却突然召集皇帝李显及文武百官于乾元殿集会。
于不该上朝的日子上朝,这本就出乎众人的意料;而于不该上朝的地点上朝则是意料之外的又一个意外(上朝的地点应在武成殿,而乾元殿则是惯常举行大朝会[1]的地方)。因为有了这两个意料之外,所以当时的李显是毫无防备的。
当时的他正趾高气昂的坐在乾元殿的龙椅上俯瞰着卑躬屈膝的众臣,享受着高高在上的美妙感觉。却不料,突然地,宰相裴炎、中书侍郎刘祎之、左骁卫大将军·检校左羽林军陈务挺、右领军大将军·检校右羽林军张虔勖勒兵冲入殿庭,宣太后令,废嗣皇帝李显为庐陵王,并将还没回过味儿来的李显拽下了龙椅。
颇感意外的李显高声道:“我何罪?”
太后武明空道:“你想把天下让与韦玄贞,这就是你的罪!”
李显诧异:“我没有啊!”
裴炎上前一步,一脸严肃的说道:“那日在政事堂,您亲口对老臣说的,您忘了不成?”
李显这才忆起,那日在政事堂,裴炎不听从他的命令,拒绝写封他的岳父韦玄贞为侍中的旨意,他一怒之下曾道:“朕现在是皇帝,朕想封谁就封谁,朕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别说是一个侍中的官位了,就是朕把整个天下都让给韦玄贞又有何不可!”
多可笑,一句戏言而已。可是,正是这句戏言,却成了别有用心者强有力的武器。
……
武明空之所以让李显他们反复搬迁,乃是为了防止他们长居一地聚集发展起自己的势力来对抗朝廷。经过几次的折腾,武明空觉得他们的锐气已经消磨得差不多了,也就允许他们长居房州了。于是,他们终于可以安定下来了。
只可惜,他们安定了,而张知謇却于载初元年(公元690年)被调离了——由房州刺史迁为和州刺史。
往昔常来常往的,韦早虽对张知謇有所期待,每次见他都觉得很开心,每次与他在一起谈古论今都觉得是一种享受,但也并不觉得怎样。可自从知道他要离去,从此天各一方之后,她的心里竟一下子涌出了千般的不舍万般的无奈。
晚上,韦早躺在床上,身边的李显早已鼾声如雷,而她却怎么也睡不着。只要一合上眼,张知謇的身影就会飘过来,如此的贴近,近得令她无法呼吸。
她多想,能够在他那宽阔的胸膛上靠一靠;她多想,能够吻上他英俊的面庞;她多想……她不敢再想了。活了30年了,此前,韦早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的因为思念一个人而心潮澎湃而辗转难眠,也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的因为一个人的行将离去而忧伤难过而心痛不已。
张知謇临行前的那晚,李显与韦早命小忠烧了一桌菜,在囚所为张知謇办了一个小型的简单的欢送宴。出席宴席的不过只有李显、韦早和张知謇三人而已。
这晚,张知謇为李显夫妇带来了一车物品,包括两坛房州黄酒,若干米面果蔬,还有一匹张知謇出公差时从江南带回来的丝绸,做工细致,颜色艳丽。
虽然,韦早已是五个孩子的母亲,但身材依旧窈窕。张知謇总觉得,倘若她能将身上的粗布衣服脱去,换上光鲜的红裙,将更加的妩媚动人。所以这匹丝绸,张知謇是专门拿来送给韦早的。但,他又不敢直接表明此意,所以当他和韦早站在院子里交接物品的时候,他只是说:“这匹丝绸是我半年前去江南时带回来的。这次去和州,山高路远,还有一家老小随行,所以还是轻装简行比较好。这匹丝绸就留给王妃您吧,您可以给两位千金做几件衣服。”
韦早嫣然一笑道:“她们才多大啊,穿这么考究的衣服岂不是糟蹋了?”又道:“再者说,我们现在是戴罪之人,不可过于奢华,免得招来祸事。”
张知謇只是笑笑,也不答言。他心里想的是,我的身不能长陪在你身边,但是,我希望能有一件物品代替我长伴着你。他以为,韦早是体会不到他的这份深情的,因而不免有些惆怅。
此刻,李显走出来催促他们,于是他们进了屋,分宾主落座。
平素张知謇与韦早都是很健谈的,可此时因为他二人各怀着心事,所以都闷声不响,倒是李显对张知謇说了些依依惜别的话,并频繁举杯,祝其一路顺风、一路高升等等。而后,李显又问了问下一任房州刺史的情况。这是他最为关心的一个问题。下一任刺史的好坏直接关系着他们全家人未来几年的生活。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后,李显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把想问的问题也都问过了。他喝一口酒,润了润有些发干的喉咙,这才发觉出今晚的气氛有些过于冷清。但至于为何如此,他却不得而知。
为了打破屋里的沉默,李显只得问道:“张大人,近来朝廷里有什么新消息吗?”他觉得自己这句纯粹是没话找话,因为,依张知謇的性格,如果真的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新消息的话,他早就主动的说了,哪里还会等着自己来问。
可是,令李显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张知謇居然道:“恩,五天前神都发生了一件天大的事。”
李显一怔,问道:“什么天大的事?”
是啊,天大的事!可是,今晚,连如此天大的事张知謇都懒得去谈。因为,此时此刻,他的内心充满了忧伤。因为,明天一早,他就要启程了,从此与他眼前这位心爱的女人山岳相隔。
他转头望向韦早。以前,他从来都不敢正面的端详她,可是现在,他突然有了些勇气,他要用眼睛描下她的轮廓,永远的珍藏在心底。
此刻,正巧,韦早也向张知謇投去了好奇的目光。于是,他二人四目相对,但只一触便又迅速的逃离开,只剩下两颗心在各自的胸膛里狂跳。
李显见张知謇迟迟没有回答,便又催促道:“快说啊,究竟是何事?”
张知謇尴尬的清了清喉咙,压低了声音道:“变天了。”
“啊?”李显和韦早都大吃一惊。
张知謇又道:“太后于五天前(载初元年,公元690年,九月九日)正式称帝,改国号为周,改元天授。前日,又自封为‘圣神皇帝’。”
李显和韦早都听傻了。他们一直以为,他们的母亲不过是在步吕后的后尘,想要以太后的身份长期临朝称制而已,没想到敢为天下先的武明空竟不满足于此,竟然自立为皇帝,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女皇帝。
李显惊了,傻了,继而又怕了。母亲做了皇帝之后,会不会对自己这个先朝的皇帝下狠手呢?
韦早惊了,傻了,继而又喜了。女人居然也能做皇帝,这可是她之前从来都没有想过的。她心中暗道,阿武啊,你可真有魄力!你可真是一个让我既恨又敬佩的人。我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打败你,才能超越你!
沉默了片刻,李显问道:“那我四弟(李旦)现在何处?”
张知謇答:“他被降为皇嗣,赐姓武,仍居东宫。”
“哦。”听说李旦尚平安,李显略略的放下心来,但仍不能完全的将自己心底的恐惧抹去,于是频频举杯,不多时便醉了,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
张知謇和韦早二人,一个抱胸,一个抬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熟睡中的李显从正厅拖回到里屋的床上。
他二人刚刚把李显安置好,突然,屋外狂风大作。一阵夹着飞沙的秋风嘭的一声将虚掩的窗户撞开,床头的那盏微灯在风中摇晃了几下,眼看着就要灭了。他二人不约而同的伸手去护灯,不想,却碰到了对方的手指。他二人都吓得激灵了一下,慌忙将手缩了回去,并且都红着脸低下头去。
此刻,她就站在距他半臂远的地方,他甚至能够闻到她体内散发出的淡淡幽香。他感觉自己的心如受惊的野牛般的在自己的胸膛里来回乱撞。他抬头望向她,摇曳的烛光中,她的面庞较平日里更加的妩媚动人。他突然有了一种冲动,想要伸出手臂,抚摸一下她美丽的脸。
虽然始终低着头,但韦早还是感觉到了张知謇火一般的目光。她踌躇了一下,便抬起头来,大胆的迎着张知謇的目光,深情的凝望着他。张知謇的心不由得停跳了一秒。
就在此刻,院子里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而后,张知謇的家仆隔着窗户道:“爷,快下雨了,早点儿回去吧。”
张知謇忙应道:“好的,你备好马车在院门外等我吧。”
那家仆答应了一声便走了。
韦早见张知謇这就要走了,情急之下竟忍不住落下泪来。
张知謇见她如此,真是又喜又悲。喜的是,原来她也对自己情有独钟;悲的是,今日一别恐怕再难相见。
他在心里说道,梅儿,不要哭,今晚我们不是分离,而是靠近。我走进你的心里,你走进我的心里,从此,不再分离。
屋外,劲风夹着急雨,噼噼啪啪的敲着小窗,似乎在催促着张知謇赶快离开。
张知謇最后朝韦早望了一眼,深深的,而后,他重重的说了声“珍重”便转身走出了屋门,逃离了她的视线。
韦早听到他的脚步声穿过厅堂,跨过门槛,而后消失在夜雨里,她感觉自己的心仿佛被人挖空了一般。她再也克制不住,飞奔而出。可是,门外,除了夜风,除了冷雨,除了夜风冷雨下的黑,什么都没有……
张知謇走了,留下韦早一个人在思念的泥沼中艰难的跋涉着。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韦早总是望天心叹,老天爷,你为什么要如此的折磨我?为什么你会让我爱上一个完全没有可能的人?为什么你要让我在失去时才意识到爱的到来?为什么你就不能多给我几天的时间让我好好的品味一下这美妙的爱的味道?
继而,她又想,都是因为那个阿武,若不是她,我怎会来到房州这个偏僻的地方?我若不来,又怎会遇到张知謇并爱上他?若不是她,张知謇在房州呆得好好的又怎会突然调去和州?他若不走,我现在便也不会饱受思念的苦痛!
如此一来,韦早便又在心中为武明空加上了乱点鸳鸯谱以及棒打鸳鸯这两条罪状。于是,韦早对武明空的恨便又多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