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是个休息日,铃木加代和尚铁龙各穿了新衣服下楼去登记。两人来到婚姻登记处,管登记的同志口齿不是很清楚,有点结巴,他看着户口本儿问铃木加代:“你……叫铃木加代?是日……本人?”铃木加代很大方:“对,不过结了婚我就叫尚加代了。”登记人说:“那是在你们日……本,在新中国没有……这么一说。”
尚铁龙催促:“那就按中国的规矩,给我们登记吧。”登记人说:“对……不起,今天这个记登……不了。”他一指铃木加代,“你的户口本上明……明写着,你是日……本国籍,按照规……定,你们的结婚登记,光有户……口本还不行,还必须有单……位的特殊证明。”
尚铁龙火了:“这是谁规定的?结个婚怎么这么麻烦!”铃木加代柔声劝道:“铁龙,别发火了,咱就回去开个证明。”“回去个屁,今天是厂休,开不了。”二人无奈,只好到大街上压马路。铃木加代看见前面有个照相馆,就拉着尚铁龙去照了一张结婚照。
尚铁龙和铃木加代回到大院。铃木加代忽然发现晾晒的被单后,上次来的那个老太太又在注视着她。铃木加代突然跑过去,一下子搂住老太太,喊了声“妈妈”,泣不成声。妈妈铃木幸子紧紧搂着女儿,不断地用日语重复一句话:“加代加代,妈妈终于找到你了……”尚铁龙看到这个场面,有些动容了。
铃木加代扯过尚铁龙,说着日语和汉语:“妈妈,我给您介绍一下,他叫尚铁龙,我的朋友,还是我的厂长。铁龙,这是我母亲,铃木幸子。”铃木幸子鞠躬:“谢谢您对加代的关照。”母亲搂着铃木加代上楼,尚铁龙呆呆地看着娘儿俩走上楼梯。
铃木加代和母亲手拉手坐着。铃木加代说:“妈妈,我用中国话和您交谈,您不介意吧?”“可以,我再不说说中国话都快忘记了。”“妈妈,当年我是看着您咽气的,我一直认为您不在人世了,您是怎么活过来的?”
铃木幸子告诉女儿,她受了重伤,但没死。姓从地沟里爬出来,被一个中国老大爷救了。老大爷让她养伤,后来又打车票让她到大连,赶上最后一批日本侨眷归国的船,回到北海道。可是,在北海道没有亲人,就剩下她一个人孤苦伶仃过日子。为了找到女儿,她加入战后遗孤亲人失散审核团来到鞍山,意外得到女儿的消息。
铃木幸子说:“听说你在恋爱,我偷偷来看过你一次,那个尚厂长就是你的意中人吧?”
铃木加代忙说:“妈妈,我们相处很久了,本来今天登记结婚,可是由于国籍问题,还要补办一点手续。”铃木幸子一喜:“幸亏没登记,你和他结婚,一辈子回不到祖国了。我们马上就要回国呀!”
铃木加代坚持着:“妈妈,我离不开他,我要和他结婚!”母亲捂着流泪的眼睛:“你一定要回国,妈妈岁数大了,咱们不能骨肉分离吧?”
铃木加代反问:“您是让我和心爱的人分离吗?您也应当为女儿的想想,我都这个岁数了,回到日本还能找到理想的丈夫吗?”“这么说,你为了要中国丈夫,就不要妈妈了?”
铃木加代摇头:“我没那么说,可是……”“不要可是了,我明白,我没有你这个女儿!”铃木幸子忿忿地下楼走去。铃木加代看着母亲瘦弱的背影,流泪了……
晚上铃木加代正在家里挑选着新衣服,友谊宾馆的服务员找上门来,告诉加代,她母亲心脏病发作,要求见她一面。铃木加代急忙跑下楼,来到友谊宾馆,冲进母亲的房间。铃木幸子躺在床上,满脸泪水。
铃木加代扑到母亲的床前哭着:“妈妈,您是生我的气了吧,都是我不好……”铃木幸子笑着:“妈妈怎么能生女儿的气呢,来,加代,坐在妈妈身边。”
铃木加代上了床,钻进妈妈的被窝。妈妈搂着加代:“妈妈老了,有些事处理得不周,我们好好谈谈。”铃木加代趴在妈妈的怀里哭了……
晚饭后,尚铁龙坐在那儿默默地吸烟,铃木幸子悄悄登门造访。她开门见山:“我是为女儿加代来的。我的丈夫和儿子都在战争中死去,我现在就剩下加代这个唯一的亲人了。我也知道,您和我的女儿相爱,你们就要结婚了。您是一个非常优秀的男人,我女儿的眼光不错,我为她高兴。”
尚铁龙说:“您不用再兜圈子,想说什么就直说吧。”铃木幸子鞠躬:“我很喜欢您的直率。是这样的,尽管我女儿和我对您都很满意,可是我还是想劝您,不要和加代结婚。你们要是结了婚,我们母子将会天各一方,再见面就很难。”尚铁龙沉默了。
铃木幸子真诚地说着:“尚先生,当年日本侵略中国,我们虽然是被卷入的,但也感到罪孽深重。今天,我又要把你们俩的婚姻拆散,同样感到罪孽深重,我的心里很不安,可我不得不这样做。我怕自己孤独地走过风烛残年,我要带走女儿,您能原谅一个可怜无助的老人吗?”尚铁龙还是无语。
铃木幸子步步为营:“尚先生,我知道您过去和日本人打了好多年仗,今天您能接受铃木加代,说明您有海一样宽阔的胸怀,我非常敬佩您。可是我又不能不这样做,我的心情是多么复杂呀!”尚铁龙还是沉默着。
铃木幸子突然给尚铁龙跪下,痛哭流涕:“尚先生,您放弃加代吧,您就成全了一个母亲的请求吧……”尚铁龙扶起铃木幸子:“请不要这样,您有权提出自己的请求,不过这一切取决于加代的选择。您放心,我会劝加代回到您身边的……”
铃木加代在家里呆呆地坐着,整理着自己的嫁妆,铃木幸子走进家门。铃木加代问:“妈妈,您不是说去厕所了吗?怎么去了这么长的时间?”铃木幸子说:“加代,妈妈不想隐瞒你,刚才和你的尚铁龙谈过话。”
铃木加代很惊异:“什么?您去找他了?你们谈了些什么?”“当然是你们结婚的事,我劝他放弃结婚。”
铃木加代急切地问:“他是怎么说的?”“他起先不说话,后来我苦苦哀求,最后给他跪下,他终于吐口了,说一切要看你的选择。”
铃木加代非常恼火:“妈妈,您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您还为了这件事给他下跪,我感到羞耻,也认为您的做法很卑鄙!”铃木幸子也生气了:“为了女儿能回到我的身边,妈妈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加代,尚先生都说要劝你跟我回国,他其实是变相地告诉你,他可以放弃你们的婚姻,你还固执什么?”
铃木加代决绝地:“我可以猜得出来,是您把他逼到这一步的!就是他不要我了,我也不会跟你回国,我大不了就是一个死!”说着,拿起剪刀,对着自己的脖子,“妈妈,如果你一定要这样逼我走,那我就死给你看!”
铃木幸子急忙来夺剪刀:“加代,不要啊,妈妈求你了,你既然铁了心跟他走,我也不管了……”铃木加代扑到床上失声痛哭。
铃木幸子哭着离开了铃木加代的家。铃木加代见母亲走去,爬起身来,走出家门,来到尚铁龙屋里,扑在尚铁龙的怀里失声恸哭。
尚铁龙抚慰着她:“别哭了,我对你母亲说的话不是出于本心,我实在不忍心拒绝一个白发苍苍老人的恳求。”铃木加代抽泣着:“铁龙,我不怪你对妈妈说了那些话,也不怪妈妈对你说的那些话。我不是不爱妈妈,你要知道,妈妈就是走了还是妈妈,可是你走了,我就永远失去了心爱的男人。我是你的臭老娘们儿,你是我的臭老爷们儿,我们永远也不要分开!”“那我们该怎么办?”两个人沉默着。
尚铁龙摘下墙上的二胡,慢悠悠地拉起来……
下班时刻,尚铁龙和铃木加代推着自行车走出厂门。杨寿山骑着车子追上来,下了自行车说:“趁着机关还没下班,你们俩赶快去组织部开出介绍信,把记登了,小心夜长梦多!”
尚铁龙一下站住:“加代,他说的有道理,我这就去组织部。”铃木加代说:“我不放心,也跟你去。二人来到公司组织部门外,尚铁龙让铃木加代在外边等着,他进去看看。
尚铁龙对组织部长说:“我和铃木加代要结婚了,昨天去登记,人家说加代是日本籍,需要一份组织意见,这不,找你来了。”组织部长眼盯着尚铁龙:“我正要为这件事找你,你们结婚的事,慎重考虑了吗?”“已经考虑得很成熟了。”
组织部长认真地提醒:“尚铁龙同志,这件事要是落在一般的群众身上,组织上就不便干涉了。可你是厂领导干部,又是党员,我劝你还是再慎重考虑一下。”尚铁龙坚持着:“已经考虑得很成熟,你就别担心了。”
组织部长告诫:“不是我担心,是组织要为你的政治前途负责。你和加代的婚姻不仅仅是你自己的事情,如果你和她结婚,党籍还要不要了?你的使用问题怎么处理?这些你考虑了吗?你能因为娶老婆不做共产党员了?不当厂长了?”
尚铁龙一百个不明白:“这和我娶老婆有什么关系?怎么?我娶了日本老婆就说我不信仰共产主义了?我就不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了?”“谁也没那么说,可是组织有组织的原则,不是你说说就没事了。”尚铁龙问:“我要是坚持自己的意见呢?”
组织部长尽职尽责:“那是你的自由。不过咱们公司有过这样的先例,有位同志和你的情况一样,组织让他做出选择,他最后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放弃了党籍。我相信不会是这样吧?”
尚铁龙追问:“难道必须是这样吗?”“这是组织原则。老尚,还是慎重考虑一下吧。党培养一个干部耗费了多少心血啊!我知道加代是个好姑娘,可是你能让组织失望吗?先别作决定,回去考虑考虑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