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铁龙从组织部出来,铃木加代急忙迎上去:“铁龙,介绍信呢?”尚铁龙摇了摇头。铃木加代进了组织部,激动地对组织部长说:“部长,你们不能这样做,我想不通!”
组织部长安慰她:“不要激动,有话慢慢说。”铃木加代哭了:“我和尚铁龙相爱,谁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不能结婚?仅仅因为我是日本人吗?我是日本人,可我热爱民主自由,热爱新中国,这还不够吗?”组织部长耐心解释:“谁也没说不能,但是,尚铁龙同志要是和你结婚,他会失去很多。首先是他的党籍,也许会是他的职务,他要为此做出很大的牺牲。你忍心让他失去这一切吗?”铃木加代问:“有这么严重吗?”
组织部长严肃地说:“我没有和你开玩笑!”铃木加代愣了片刻,捂着脸跑出来。
尚铁龙迎上去,铃木加代抬起泪眼,看着尚铁龙,一个人痴痴地走了。
铃木加代抹着眼泪走出大楼,折返公司的杨寿山跳下自行车:“加代,你哭什么?”“他们不批准,我和铁龙结不了婚了……”杨寿山说:“我去找他们说理去!”他气冲冲地推开组织部的门,摘下手套,狠狠地摔在桌子上。
组织部长看着他:“嚯,老杨,怎么了?头一次看你发这么大的火,和谁?”杨寿山瞪眼:“和你!是你不批准尚铁龙和加代结婚,对吗?你们晚上都有老婆搂着睡觉,他尚铁龙打了半辈子仗,立过多少功,到现在还打光棍儿,眼看要结婚了,你们为什么不批准!”组织部长和蔼耐心地解释:“老杨,我们不是不批准,而是让他慎重考虑。你不是党员,可能不了解共产党的组织纪律,按照组织原则,如果他实在想和加代结婚我们也拦不住,可是他必须面对两个选择,要么放弃加代,要么放弃党籍。如果你是他,会做出怎样的选择?”杨寿山愣住了。
铃木加代来到尚铁龙家:“铁龙,他们这么说,一切我都理解,我们还有没有力量挽回呀?”尚铁龙闷声闷气:“恐怕很难,除非我不做共产党员了,但我不可能做出这样的选择,请你理解我。你还是回到母亲身边吧,这对你我都好。”
铃木加代在收拾着行囊,尚铁龙提着一瓶酒和饭盒走进屋来,把酒菜摆在桌子上,轻轻地坐下来,深情地看着铃木加代:“加代,歇歇吧。”铃木加代转过身,看着尚铁龙,满脸的泪水,如带雨的梨花。尚铁龙和铃木加代开始默默地喝着酒,一杯接一杯,谁也不说话。两个人越喝越来劲,抢着给对方倒,又抢着喝对方的酒,又争夺着酒瓶子。两人完全进入醉态,只是一个劲地笑着、喝着。
突然,铃木加代绕到尚铁龙的背后,一下子抱住他,急促地喘着气:“铁龙,上次我骗了你,现在我要回国了,我要真的给你……”说着就往卧室推尚铁龙,她用的力量很大,竟然把尚铁龙推了个趔趄。尚铁龙似乎在犹豫,铃木加代更加用力往卧室里推他。铃木加代终于把尚铁龙推到床上,她喘息着,急切地扒着尚铁龙的衣服。尚铁龙撑拒、推搡她,要站起来,不料被铃木加代打了一个耳光!铃木加代又扑了上来,扒着他的衣服。尚铁龙不再犹豫,决绝地推开铃木加代,转身走出屋子。麦草在楼下抱着新被子,看着尚铁龙一步一步走下楼梯,低着头,与自己擦身而过。楼上传来铃木加代撕心裂肺的哭声……
铃木加代一夜没有合眼,她就那么坐着,回想着她与尚铁龙的相识、相交、相助、相爱。她似乎觉得,这是一场梦,或者是一出人生的悲剧,戏演到这里,再也演不下去了。
下雨了,雨滴打在铃木加代的脸上,和她的泪水混在一起,漠糊了双眼。铃木加代在站台上四处张望,希望能最后看一眼她最想看到的那个人,但是,她失望了。火车已经靠上站台,大家争先恐后登车。
这时,麦草拿着雨伞急匆匆跑到加代面前:“下雨了,忘记给你带雨伞,拿着。”铃木加代哽咽着:“嫂子,铁龙他……”“别等他了,他不会让你看到他。”
铃木加代拉着麦草的手:“嫂子,这些年来,我始终在做一个梦,我相信好梦会成真,可是这个梦到底破灭了,我的心碎了……”说着泣不成声。麦草安慰着她:“什么都别说了,这就是命,你还年轻,要往前看。”
铃木加代拿出一卷图纸:“嫂子,这些图纸是平炉改造的设计方案,我想亲手交给他,可他到底还是没来,你转交给他吧。对了,还有这封信。”
铃声响过,列车启动。火车在雨中慢慢驶出车站。铃木加代从车窗探出身子,寻觅着尚铁龙的身影。茫茫的烟雨中,铃木加代的眼中似乎只是一片空白。
在车厢座位上,铃木加代看着她和尚铁龙的订婚照,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她面对照片,双唇颤抖,像是对着照片上的她的心上人说话,倾诉着她给他的信中所表达的心声:
铁龙,我走了,我没有勇气去找你告别,我知道,你也没有勇气向我告别。这样挺好,我们都不难过,不,我们更加难过。我要回日本了,中国和日本一海之隔,可是我们之间是多么遥远呀!今生今世,我们还能相见吗?此时此刻,我多想再见你一面,可是车开了,它把我带走了,也把你的心带走了……
这是发生在1954年的事情,就在这一年,滞留在鞍钢的360名日本冶金工程技术人员全部回国。当然,其中就有一个叫铃木加代的姑娘。铃木加代走了,也许是永远地走了。
尚铁龙失魂落魄地走进幸福大院,慢慢上楼,轻轻打开铃木加代的门,走进去,没有拉灯,独自默默地坐着,泪水无声地从脸腮滚落下来。
这时,杨寿山走进来,坐到尚铁龙对面。两个人沉默着,杨寿山递过一支烟,给尚铁龙点上。两人无声地抽完一支烟,杨寿山仰天长叹一口气,起身慢慢下楼去了。
杨寿山回到家,站到麦草面前,轻声说:“麦草,我想好了,离就离吧。”麦草轻声说:“不离了,过吧。”
赵金凤来到传达室窗口,领取分厂的报纸,她看到姜德久和那个姑娘正在厂门口约会,不知为什么,两人激烈地争吵起来。赵金凤拿着报纸走了,走着走着,她回头一看,姜德久正低头跟着走。赵金凤看着姜德久:“为怎么打架了?”姜德久老实承认:“金凤,其实她不是我的对象,是我的一个老乡。我为了气你,和她商量假装搞对象,想演戏给你看。谁知道,演着演着,她来真格的了,提出来要和我结婚。她在老家有对象,想把人家蹬了。再说,我心里装的是你!根本就没看上她!”
赵金凤旧话重提:“德久,这是不可能的,咱们真要一起过日子,你就会后悔!”姜德久冷笑:“赵金凤同志,你是大劳模,见过毛主席,论身份地位,我没法和你比。我现在才发现,你其实是一个非常自私的人,非常残忍的人,非常不通人性的人,非常庸俗的人,非常冷血动物的人,非常,反正是个很非常的人!”没词儿了。
赵金凤被激怒了:“到底是说山东快书的人,还有什么脏水就尽管往我头上泼,再多我也不在乎!”“金凤,我那是脏水吗?我那是正话反说!”姜德久说着掉下了眼泪。赵金凤软下来:“我真的是为你好,实话对你说,咱俩没缘分!”说罢,抹着眼泪走了。
该下班了,尚铁龙还在办公室看着铃木加代留下的图纸愣神儿,他的眼睛虽然看着图纸,但那上面却不断地闪现出一个个铭心刻骨的画面——他第一次与铃木加代见面打嘴仗的画面;他向铃木加代作检讨的画面;头疼病发作,铃木加代护理他的画面;两人醉酒在炉前演练穿插作业法的画面;在照相馆里的画面;铃木加代撕扯他衣服的画面……
这时候,杨寿山托着一个纸包走进办公室,他走过来,看了一眼图纸,默然了。尚铁龙问:“有事吗?”杨寿山说:“我的朋友给我捎来两只沟帮子烧鸡,给你一只。”“放那儿吧。”“什么人啊,也不说声谢。”
尚铁龙回到家,吃饭时告诉金虎,饭盒里有只烧鸡,让儿子吃了。金虎吃着鸡,觉得真香,见爹不在身边,就卸下两个鸡腿,把鸡胸脯的肉撕下,蹑手蹑脚地走出家门,直奔一个小桥头。他见小门儿正站在桥头东张西望,急忙跑过来。原来两个小家伙在“约会”。两个人坐在河边上,扯得热热乎乎。金虎说:“门儿,看我带来什么好东西给你!”说着,把两个鸡大腿和鸡胸脯肉从怀里掏出来,“沟帮子烧鸡,吃啊。”
小门儿惊异地说:“你家也有这个?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也拿出两个鸡大腿和鸡胸脯肉。“奇怪,怎么咱们两家今天都是沟帮子烧鸡?”
小门儿笑:“不用问,不是咱爸送给你爹的,就是你爹送给咱爸的。”像是在说绕口令。小门儿还给金虎带来一盒发蜡,这是她捡玻璃废铁卖的钱买来的。她打开小盒,抱着金虎的头好一顿涂抹,把金虎的头抹得像块牛屎似的。金虎问:“好看吗?”小门儿欣赏着:“嗯,我看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