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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剧本写得太累了,路上方路的眼睛就睁不开了,他不得不用手指头顶着眼皮。到了家,方路一头扎进被窝里,美美地睡了一觉。

三十岁以后,方路发现许多原来不可能的事,正逐渐变成现实。人们总把白日做梦说成妄想,似乎白日梦从来就不曾存在过。如今方路认为这是弥天大谎,这几年做白日梦成了他的家常便饭,只要闭上眼睛,讨厌的梦境便一窝蜂地涌上来。方路往往是上半身还没进被窝呢,梦境就已经开始了。

这回他梦到自己站在阳台上唱歌,唱到高兴时一抬腿竟跳下去了。方路被吓得出了身透汗,他大叫着从被窝里蹿了出来,抓起望远镜就向对面住宅楼猛烈扫射。方路认为即使自己真跳楼了,也不能让那个偷窥狂看了笑话。但对面的望远镜不见踪迹,方路搜索了半天,断定那家伙或许上班或许睡觉了。就在这时江赣的电话打了进来,终于把方路从白日梦的恐慌中救了出来。

挂掉电话,方路点燃香烟,一口气吸掉了半根。如果旁边有人,他肯定会认为方路把半根烟吃了。龙猫静悄悄地溜过来,好奇地抱住主人的脚后跟,闻着、舔着、咬着,甚至时不时地用后腿蹬几下。方路把龙猫举到眼前,他本想亲龙猫一口,但这家伙刚刚与脚后跟亲热过,顿时兴致索然。于是他揪着龙猫的尾巴,把它倒着拎了起来。龙猫不习惯这种姿势,前腿如跑步一样,拼命地前后蹿动,嘴里还发出啧啧的声音。方路笑了,真开心。

将近三年了,方路的白日梦大多只围绕着同一主题,跳楼。方路知道自己不可救药了,但又能怎么办呢?方路甚至弄不清自己活着到底要干什么?难道仅仅是为了写几集破剧本吗?

方路的专业是经济管理,成绩马马虎虎,其实他从来没相信过课本里那些胡说八道。亚当·斯密认为经济被无形的手控制,手就是人类的欲望,所以这位鼻祖认为经济是不需要管理的,所谓的管理经济都是痴人说梦。既然经济无法管理,那大学里为何还开设这门课程呢?方路私下认为,不过是为了解决大学教师的就业问题。毕业后他跑到家著名的电脑制造企业碰运气,那时的就业形式不如现在严峻。而方路的形象、口才也还说得过去,居然选中了。从此他开始了漫长的白领生涯,一晃就是六年。

总体来说,方路的白领年代比较成功,这是个蒸蒸日上的朝阳行业,方路也算勤勉。几年后他混成了策划部的头目,月收入上万了,方路成银领了。

他和其他白领一样空虚,泡酒吧,骑劣马,搞一夜情,想尽办法作践自己。有一次几个驴友从泸沽湖一口气走到亚丁,背着行囊走了九天,没到目的地就有两个家伙膝盖积水,不得不提前退场。所有白领阶层涉猎过的无聊勾当,方路都涉猎过。那几年,他事业成功,春风得意,吃什么都不香,干什么都没劲。

命运如一阵风,谁也摸不准它会把谁吹上云端,把谁送进深渊,变故的开始时往往不会有任何征兆。

几年前方路像往常一样去上班,事实上他的心情多少有些忐忑。前几天公司一位副总自杀了,据说在浴缸里把自己活活淹死了。副总自杀对于中层经理来说无异于福音书,方路的期待比其他人更强烈些,因为他是中层经理中最年轻的。

方路进了公司,发现自己的办公室门户洞开,灯火通明。方路向屋里一探头,见人力资源部的两位同事正在沙发上聊天呢。他心念一动,难道副总的空缺真落在自己脑袋上啦?果真如此,那就是众望所归,大势所趋,一向糊涂的决策层总算干了件造福苍生的事。方路压抑着内心的狂:“二位老总真敬业啊。”

两位同事相互看了一眼,岁数大些的领导站起来道:“方部长,有个事通知你。公司董事会决定解除你的聘任合同,希望你把办公室尽快腾出来,把钥匙交出来。”

方路直直地站在原地,头发立起来了,眼珠子都不会转了。身体在哆嗦,他的心在流血,他的灵魂一屡屡地飘到半空中,如一只只破败的断线风筝。

两名同事机警地站到他身边,小声提醒道:“方部长,我们已经把你的私人物品收拾好了,你清点清点。”

方路看到角落里有一个纸箱子,傻呆呆地问:“我给公司造成损失啦?”

同事摇头道:“没有。你千万别胡思乱想,企划部整体撤消了。你也清楚,咱IT业的泡沫崩溃了,资本流失严重,公司的利润水平降到冰点了。老总们决定开源节流,有些部门不得不暂时撤消。”

方路不愿意泼妇一样的哭天抢地,只是勉强笑了笑。职场中,这种事司空见惯,今天你是CEO明天就可能卷铺盖走人。至于中层经理,在公司决策层眼里完全可以忽略不计。方路垂头丧气地走向电脑桌,同事马上用身体护住电脑,苦笑着说:“方——部长,私人物品可以拿走,公司的电脑不能动了。”

方路尖着声音道:“我有不少东西存在电脑里,有我们家的照片,还有我的私人……”

同事斩钉截铁地说:“私人信息公司会彻底删除的,绝不会泄露。”

方路脸上的怒气越来越盛。同事怕挨揍,赶紧解释说:“方部长,公司担心商业机密外流。这是我们的工作,不针对你个人,希望你谅解。另外根据劳动合同,公司支付你半年的工资,收拾好东西就直接去财务吧。”

方路清楚,企业担心员工采取报复行动,把商业秘密透露给对手,所以下手才如此决绝。

他不言不语地将纸箱子抱到门外。出了门才发现,五六个下属杀气腾腾地等着自己呢。方路把纸箱子举到大家面前,下属们先是错愕,接着不约而同地长出了口气。大家幸灾乐祸地向方路表示同情,然后挤眉弄眼,心满意足地走了。方路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估计他们都收到通知了,本来是找自己算账的,但看到部长和部门一起死了,心理也就平衡了。事实上他方路无法平衡,他意识到自己的一切付之东去了,时光、工资、生活水准和令人骄傲的职位。在那一刻他满脑子刀光剑影,他想冲进老板办公室,一刀把那老小子捅个透心凉。

方路是个理智的人,他走上阳台,点了一支烟,希望稳定情绪。阳台如万顷波涛中的一座孤岛,波峰是一座一座的大楼,峰底是一条又一条的街道。方路觉得奔涌而来的巨浪不断地把自己举到半空里,然后远远抛出去。

巨浪如山,他们在世人头顶上酝酿能量,等待时机,随时会砸下来,撞你个山甭地裂,砸你个血肉模糊。费了好大力气,方路才把大厦与浪淘区分开来。以前他从没注意到周围有这么多的写字楼,方路狠狠地琢磨着,都他妈是猪圈,是狗屎堆!如果手里有炸药,就学学董存瑞,把这些大楼全部炸成粉末。

烟抽到一半,方路觉得身后有动静,他猛一回头,人力资源的两个同事站在身后。方路被吓了一跳,瞪着眼道:“你们俩干什么?”

同事晃皮笑肉不笑地说:“方部长,事情发生了就坦然接受。人死了又能怎么样?谁死了,地球都照样转。”

方路明白了,这两家伙担心自己跳下去,毁了公司名誉。看样子副总的自杀就是裁员的结果,一个中层经理都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副总遭受的打击就可想而知了。与副总比起来,他从哪个方面说都是幸运的。

同事苦笑着说:“你死了,别人顶多是看笑话。”

方路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我在五台山算过命,老和尚说我能活到八十多呢。”说完方路抱起自己的东西,走了。

此后半年,他混迹于各种招聘场所,并在著名的猎头公司里标名挂号。大公司中层经理的经历拖了他的后腿,由于期望值太高,方路再也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了。转眼过了大半年,后来他碰上个写剧本的朋友,朋友问他会不会编故事。方路说:五岁的时候我就会说评书。从此方路就跟着朋友写剧本了,两个剧本写下来,他成了风风光光的编剧。

凭心而论,方清楚自己的创作天分极其一般,写剧本就是混口饭吃。他也考虑过上班的事,大多中途而废了。原因是两方面的,在方路眼里公司是无情无义的魔窟,是炸尽人血的机器。二来他在家呆了两年,人已经膨胀了,肚子里全是气体,被人拍一下往往会反弹三下。也就是说,谁要是敢在面前指手画脚,方路的第一感觉就是,踹死这小子或者啐他一脸大粘痰。

旧事如一个陈年账本,翻看时惊心动魄,实际上却一文不值。

方路看了看表,该去饭馆了。一年都没能要回的剧本费,江赣是如何到手的?

方路刚刚走到对面住宅楼的楼下,忽听得头顶上呼的一声响。方路抱着脑袋就躲到楼角里去了。中国的路是中国人走的,所谓中国特色的道路就是保证自己在中国的路上能够安全行走。

有一次方路趴在阳台上看风,楼下有个女人在遛弯,一只塑料袋携带着几片菜叶子当空落下来,正好扣在女人的脑袋上。这女人就如被疯狗咬了似的,疯了,她围着住宅楼连骂了好几圈儿。大楼却任你东南西北风,我自岿然不动。从此方路在小区里走路便加了千百个小心,如果离大楼太近,就必须开动红色预警系统。小心没大错,方路刚跑出去。就见一团黝黑的物件啪砸在水泥路上。物件如炸弹一样爆裂了,碎片砸在地上又狠狠地弹起半米多高。

老天开眼了,这东西要是砸在脑袋上,即使死不了也得成了植物人。方路观察了几秒钟,但从碎片的轮廓依稀能看出,那是一副高倍望远镜。

方路气晕了,这不是草菅人命吗?他冲出来,手指大楼,扯着嗓子骂起来:“你们是吃多了还是饿糊涂啦?谁干的?有种你给我站出来!砸了你们的老子,你们给老子办丧事啊?你们这群忤逆不孝的东西!小子,你别让我抓住你,抓住你我就把你小子活埋喽,有本事你给我出来……”方路是胡同里长大的,是听着老太太骂街长大的,所以他一口气骂了十分钟,骂到最后,方路腮帮子都酸了。

方路怒冲冲地闯进物业办公室,将刚才的事添油加醋地形容了一遍,说到后来他把事情根源归结为物业无能。物业经理只好代表望远镜的主人向他赔礼道歉,方路这才骂骂咧咧地走了。

江赣见方路气急败坏地冲了进来,不禁笑道:“你好象是被砖头拍啦。”

方路是一只惊弓鸟,他望着江赣,眼珠子如玻璃球一样上下乱转着。有那么几秒钟,他甚至怀疑江赣是望远镜的主人,这小子要独吞那三万块钱。最后方路气哼哼地说:“我他妈的差点让望远镜砸死。”

江赣先是一惊,然后纵声大笑:“用那么值钱的物件砸你?太糟践东西了!”

方路恼羞成怒:“你想不想接着干了?那些朋友的电话我全忘了。”

江赣马上将公文包和现金送到他面前,毕恭毕敬地说:“您现在是我的衣食父母,今天您老人家放屁都是红烧肉的味。”

方路从口袋里拿出9000块钱,甩给江赣。“快说,那家伙怎么给的?”

江赣将要账的经过说了,听得到最后方路又半晌不语,好久他才喃喃地说:“那小子有洁癖!要知道这样,我就在他办公室里大便,我恶心死他。”

江赣得意地说:“这种事你也就是想想,您现在是有身份的人,弯不下腰也拉不下脸,就是再让你要一年你也要不回来。”说着,江赣拍着自己的胸脯说:“我是办公室副主任,什么样的要账的我都见过。另外咱还是无名之辈,咱不怕丢人。你手里的活儿还多不多?要是活儿多的话我可就真辞职了。看见没有?我一天就能挣出9000块来,比卖毒品的都来劲。”

方路思索着说:“要账的活儿是不少。但你要想好,金城是把老板踹了没办法了才辞职。你小子主动辞职的话,弄不好就鸡飞蛋打。”

江赣颇为自信:“我想好了,在单位里混永远挣不到大钱,除非是贪污或者挪用共款,早晚得出事。如果想挣大钱只有自己干,先干自由职业,然后开公司,屎壳郎滚粪球,滚着滚着就大了。”江赣往街上一指,正是下班时间窗外全是人。“我想明白一道理,中国社会是两种人组成的,普通人是羊,当老板的当头头的是牧羊犬,是管理羊群的家畜。要么做羊,一辈子吃草,要么做狗,偶尔还能吃到一口肉呢,当然一般情况下狗还是吃屎的,主人能让你天天吃肉吗?”

方路说:“主人是谁?”

“钱啊!钱就是他们的主人,羊群和牧羊犬都是围着钱转的。”

江赣的说法换成哲学命题就是人的异化,也就是说人的思想一旦被某种事物左右,那么他就成了这种事物的奴隶。如今社会,很难说人不是钱的奴隶,但方路还是不大信服:“我这样的人呢?”

“你是野狗。”江赣一本正经地说。

“你是疯狗。”方路急了。

江赣大笑起来:“疯狗、野狗都是狗,不是羊就成。你这人没有当牧羊犬的资格,其实野狗不错,野狗自由,万一要是抓只兔子,一个礼拜就不愁吃喝了。即使是碰上狼群剩下的骨头也比吃屎的强吧?”

方路闷头喝酒,虽然江赣这小子满嘴污言秽语,但他的话还是有几分道理。人群与羊群的确有很多相通的地方,牧羊犬的比喻就更加贴切了。方路把编剧朋友的电话给了他,号称以后的事与自己无关。

“没问题。”江赣喝了一大杯酒,忽然想起件事来:“那个写字楼不会是闹鬼吧?地下车库就播一首歌,什么意思?”

方路哈哈大笑起来:“你小子还挺敏感的,那楼就是闹鬼。”

江赣询问原委,方路自顾自地讲了个笑话。据说写字楼装修时摔死了五个工人,建筑公司上报了两个工伤。所以写字楼投入使用以后,车库里每个星期都要发生几起刮蹭事故,司机好象与自己的车有仇。物业公司的经理想尽办法却不得要领,后来物业经理认为是死人作祟,请来位风水先生。先生掐指一算,立刻推翻了死工人闹事的说法,他断定这地方在旧社会是育婴堂,地下埋着不少死孩子。汽车老出事就是因为死孩子冤魂不散,怨气冲天。先生说:“死孩子需要安慰,需要哄。”物业经理集思广益,终于想出个高招,每日里播放这首《宝贝,对不起》,安慰死孩子的亡灵,据说如此一来生者便可以与死孩子达成了谅解。

方路是当笑话讲的,但江赣却听得认真:“管用吗?”

方路笑道:“好象是不出事了。”

“死了的工人呢?”江赣问。

“现在的死的人,连喊冤的地方都没了。”方路的电话响了,他接了电话,告诉江赣,刘小灵和邵云一会儿就到。

江赣小心翼翼地说:“当着邵云别提自由职业的事,她那人小心眼。”

半个小时后,小灵和邵云拎着大包小包冲进饭馆。她们进门就嚷嚷着快饿死了,大有把桌子吃掉的气势。方路点了菜:“你们俩又去雅秀淘换假货啦?”

小灵嘲讽着:“男人多挣些钱,我们女人就不用去买假货了。”

方路真想把那两万多块钱拍出来,吓唬吓唬她。但江赣一个劲地向自己做鬼脸,他只得说:“看来男人抢银行,都是女人逼的。”

邵云说:“倒想避你们抢银行呢,就怕你们没这个胆子。”

江赣担心他们吵起来,大声叫道:“服务员,快点儿上菜。”

男人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都怕说走了嘴,吃饭时干脆沉默了。不一会儿,小灵和邵云便成了饭桌的主角,邵云忧心忡忡地说:“现在小学生都要交择校费了,没钱的只能进破学校。”

小灵说:“何止是小学,幼儿园都得交赞助费了,好几万呢。”

此后二个女人的话题便围绕着孩子转,从教育问题聊到育儿常识,后来竟开始争论哪个品牌的纸尿裤耐用。

方路被二人说得云里雾里的,摸不着头脑,后来他做出副谄媚的样子:“二位,你们俩不觉得滑稽吗?两个没孩子的女人探讨孩子的教育问题,还聊得津津有味,好象你们是大内行。哈哈……我什么都没说呀,没别的意思。”

小灵面现怒色,指着墙面道:“面壁去!”

方路呆了一下,然后便老老实实地转过身子,鼻子头贴在墙上,嘴角撇上了腮帮子,完全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江赣觉得挺好玩儿,凑过来道:“什么毛病?”

方路小声说:“我们俩打赌了,输的要面壁三次,随时随地。”

江赣哈哈笑道:“又输啦?你这样的智商怎么能写剧本呢?你的剧本能骗得了观众吗?”

方路凶恶地骂道:“给我滚一边去,我——我是没想到。我们俩平时踢毽子,她连十个都踢不了。可一打赌她就跟吃了兴奋剂似的,一口气踢了五十多个,我能不输吗?”

江赣捂着嘴乐:“你就是让你老婆蒙了,有本事您老人家也蒙她一回呀。”

女人大多有一心二用的本事,邵云嘴里和小灵聊着天,耳朵却生在江赣身上了。她板起面孔:“你教唆人家如何蒙骗老婆,方路学了坏,你要负责。”

这回轮到方路大笑了,他举着手说:“我纯洁,我特纯洁!”

小灵冷笑道:“你是甲醇。”

“你们就气我吧,肚子里的东西都让你们给气出来了”说完,江赣大摇大摆地去卫生间了。

人类行为是相互感染的,江赣刚刚消失,方路的肚子也呱呱叫了。他向二女表示歉意,小灵没好气地说:“屎尿处理器!”

方路走进卫生间外厅,只见江赣拎着手机,满脸疑惑地转圈呢。他看到方路进来,举着手机道:“她约我去哨所,你也去吧。”

方路奇道:“谁呀?”

江赣有点不好意思:“那天碰上的女同学。”

方路坏笑着:“那天晚上你到底干什么了?”

江赣浑身懊悔:“忘了,真想不起来了。那天我——我到底干什么了?”

“干了你就得负责,千万别做亏心事,否则就千刀万剐了。”说着方路脸上浮现出几分好奇:“是处女吗?”

江赣骂道:“放屁,这年头还会有处女?”

方路立刻抓住把柄:“你怎么知道她不是?”

江赣挥着胳膊说:“我是估计,现在早没处女了。”

方路做出一副关心的表情:“如果不是你就更悬了,这年头不是处女就是妓女,你当心吧。”

江赣骂他是小人心理,方路的肚子又叫唤了,只得走向男厕所。走到门口,男厕所的门从里面被人撞开了。方路被撞了个趔趄,正要破口大骂,却见一个女人歪歪斜斜地从里面走了出来。方路和江赣都傻眼了,这个女人他们认识,是小倩。小倩已经喝多了,茫然地看着他们,似乎面前这两个家伙是木胎。方路惶恐地指着男厕所的标志道:“小倩,你怎么从这门里出来了?”

小倩凝视着方路的脸,表情越发怪异了。她狞笑着说:“这是我的门,谁也不许进去。”说着她转身又要回去。

方路一把抱住她的腰,冲着江赣大喊道:“快去问问,她有没有同伙?”

江赣出去找人,小倩跟方路玩儿命了,她哭着喊着要往男厕所里冲。方路死命拉着她,嘴里一个劲地规劝,大意是男厕所太脏,你进去不合适。小倩突然停下来骂道:“男人都是脏的,连方路也包括在内。”方路又是一惊,小倩是不是认出自己来啦?他仔细研究了小倩的表情,瞳仁是死的,看样子真是喝多了。

吵闹声传到外面,小灵和邵云闻讯跑了来,几人合力才把小倩从男厕所里拉出来。江赣找来了几个男女,据说他们都是小倩的同事。大家在饭馆的雅间里聚会,小倩喝多了。

一场风波让方路尿意全无,他们把小倩交给同事,并再三叮咛一定要把小倩送回家去。同事们答应了,而小倩却自始至终也没认出他们俩是谁。

后来几人兴趣索然,结了账准备回家。

在饭馆门口,江赣表情严肃地地把方路拉到一边,小声道:“你还不知道吧?小倩下岗了。”

方路不相信:“胡说,小倩给单位干活就跟给自己家里干一样,什么样的领导不喜欢老实的?”

江赣说:“牧羊犬改主人了,翻脸了。她们单位让外资收了,多一半的人都下岗了。”

方路依然不相信小倩会下岗:“她们是国营企业,外资受限制,不能控股。”

江赣冷笑着说:“WTO了。除了政府机关,凡是企业都有改换门庭的可能,何况他们那家企业是垄断性质的。”

方路立刻想到自己被辞退的情景,心都凉了。此时江赣发现两个女人立在门外,冷冷地看着他们俩,赶紧揪着方路出去了。

小灵纵着鼻子,剜了方路一眼:“你们的女同学怎么跟女流氓似的?”

方路有点儿上火,本想说:小倩是我们同学中唯一的淑女,但想到今晚的情景实在说不出口。

回家路上,方路的脑子都炸了,连小倩这样的人都能下岗,看来企业的确是龙潭虎穴,任何人都没有安全感。江赣曾经说:“单位就是要让员工流尽最后一滴血的地方,一旦你无血可流了,你就该滚蛋了。所以我老人家要干自由职业,为自己流血怎么想都是幸福的。”

事实上小倩是方路心中的一座丰碑,她要是稍微再努把力就能变成圣人。人的心灵深处总有一处旁人无法涉足的领域,甚至他自己。小倩一直隐藏在方路心里,他不愿意把关于小倩的事拎出来,甚至连想想都觉得无地自容。

那是个遥远的梦啊!

上学时方路一心想做个好学生,可怎么努力都白搭,他习惯性地犯错误,不是砸了教室的玻璃,就是在楼道里把老师撞个大跟头,最常见的不检点就是上课睡着了。方路本来不想睡,可每到意兴阑珊两只眼睛就不听使唤了。那几年,老师、父母都把小倩当成了进步的标尺,方路本人也认可这一点,但他连个皮毛都学不到。比如小倩上课永远是专心致志的,为了学她方路便往嘴里塞了个核桃。结果老师偏偏要提问,方路一着急,差点把核桃咽下去,当场就送医院了。类似的错误他是一犯再犯,到后来老师认为他是成心与校方做对。

后来方路明白了,自己的行径就是东施效颦,邯郸学步。中学六年是方路最自卑的六年,到最后他觉得小倩太不地道,这不是把大家往火坑里推吗?于是他公然对小倩表示蔑视,两人是见了面就吵,没多久就成了冤家对头。

再后来大家都工作,方路总能听到小倩蒸蒸日上的消息。每听一次,心里的酸气就加重一分。

小灵发现方路呆呆傻傻的,冷着眼问:“是不是感慨颇深?那个小倩不会是你的初恋情人吧?”

老婆一张嘴,方路就有预感,他早把说辞准备好了。“您脑子里就没别的吧?告诉你,当年追我的女同学多了,找谁我也不能找小倩。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吗?她是我们的团支部书记。”接着他大略讲了讲小倩的具体情况。

小灵听得一个劲点头:“那你对她今天表现做何评价?”

“一切高尚都是虚伪包装下的假象,即使伪装得再出色,也难免露出尾巴。”说完,他嘿嘿嘿地笑了起来。其实方路的话全是说给小灵听的,小倩下岗了,自己实在没什么可高兴的。

小灵撇了撇嘴:“你这人心理真阴暗,老同学下岗了你还挺兴奋?”

方路笑了笑,心理阴暗算不得什么,只要你不胡思乱想比什么都强。

回到小区,方路担心再次遭到望远镜的袭击,拉着小灵飞快地冲进楼道,回手便按下了电梯的按钮。电梯门刚刚打开,方路就见一条黑影迎面扑了过来,他大叫声:“不好。”随手就把小灵向黑影方向推了出去。但方路马上意识到自己错了,不得不狂跑两步,总算在小灵撞上黑影之前扑到了前面。

几人在楼道里这么一折腾,灯亮了。方路立刻认出来了,黑影是金城的母亲——金妈。他和金城认识二十年了,两家人彼此非常熟悉。

方路苦笑着说:“阿姨,您大晚上的跑这儿来了?还以为是歹徒呢。”

金妈嗔怪地说:“你们俩一露面,我就知道是你们,你怎么会认不出我?”

方路道:“我错了,你家里请吧。”

“幸亏我有亲戚住在这个小区,要不我还找不着你呢。”金妈叉着腰,语气生硬:“我不进去。咱们就在这儿说,说完了我还得找别人呢。”

方路谨慎地问:“阿姨,家里有事啊。”

“有事。”金妈哼了一声,楼道的空气中顿时弥漫一股动荡气息。

方路道:“金城病啦?”

金妈急了。“你才病了呢。方路,我问你,是不是你撺掇我们家金城弄自由职业的?是不是你让他在家呆着的?”

方路舒了口气,笑嘻嘻地说:“阿姨,在家里呆着一样挣钱,自由职业也不是坏事。”

金妈怒道“我们家姓金,你知道吗?”

小灵突然笑了起来:“金城姓金,你们家当然姓金了。”

金妈赞许地说:“这姑娘看着就比你聪明。”

方路气得原地转了圈儿,傻子都知道你们家姓金,这有什么值得夸奖的?但他不能表现得太没礼貌,只得道:“阿姨,您要说什么您就说。要不,咱们还是回家,坐着说。”

金妈不耐烦地挥手道:“不进去,说完我还得找别人呢。我们家姓金,是爱新觉罗的金,我们家是皇族。你想想,皇族家庭能出现无业游民吗?金城就让你拐带坏了,你小子要负责。”

方路、小灵同时呕了一声,差点吐出来。方路知道金城是满族,可从没想到他们家与皇上有关系。依照方路的脾气,碰上这种人带刺的话早就出来了,皇族有什么了不起?溥仪还戴过绿帽子呢,皇上还当过汉奸呢。但面前是金城的母亲,是长辈,他只得干瞪眼,一个不字都不敢说。

金妈接着说:“我们家是皇族,皇族的人不能丢脸。现在倒好,挺不错的单位金城不去了,天天在家里呆着,这成什么啦?像话吗?”

方路心道:金城保证没和他妈说实话,再好的单位也不能随便踹老板的大腿。小灵搭话了:“阿姨,我们家方路也是天天在家里,我们不觉得丢人。有本事的人才在家呆着呢,您说对不对?”

金妈大声道:“你们家方路没疯,我们家金城快疯了。方路,是你让金城回家的,我们家金城要是有个好歹的,你对得起我吗?”

方路颓然靠在墙上,金城到底是怎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