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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角落里的确是个女人,的确是江赣的熟人,不是邵云,是瑕思。她戴着两只巨大的耳环,明晃晃的如两只造型独特的暗器。她笑盈盈地指着对面的椅子,似乎在等一条上钩的鱼。

瑕思是江赣学会计时的同学,在学校里就考下了注册会计师的证书,毕业后便直接进了事务所。同学四年中,江赣与她说过的话可以用手指头计算出来,大多是“劳驾”“谢谢”“对不起”之类。

毕业后他们在同学聚会中见过几次,只是匆匆而过。今天当他发现角落里的人是瑕思,江赣先是一喜,后是一惊。喜的是不是邵云就省却了许多废话,惊的是瑕思竟亲热地点着江赣的鼻子说:“还以为你看不见我,听说你成大款了?”

江赣嘿嘿笑道:“在酒吧消磨时光的没大款,都是小资。”说着他回手指了指方路夫妇:“就是那号人。”江赣一指,方路竟起身过来了。江赣只得正襟危坐地介绍道:“我同学,好几年没见了。”

方路明显不怀好意,油腔滑调地说:“估计到了,如果是你老婆你们俩早就过来了。我过来是告诉你一声,为了避免刘小灵浮想联翩,我门先走一步。明天在我家楼下等我,别误了正事。”说着,方路肆无忌惮地把嘴凑到瑕思眼前,煞有介事地在自己的脸蛋上拍了几下:“美女,您一定要看清楚,我的名字叫方路。”说着他指着江赣道:“至于这家伙叫什么,您千万要打听明白。”

瑕思的酒杯停在半空中,全身僵住了,只有明亮的耳环悠悠摆动着。方路大摇大摆地走了,江赣气得脖子整整粗了一圈儿:“狗东西,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女人心思往往比男人敏感,瑕思试探着:“以他的名义干过坏事?”

江赣索性装出副厚颜无耻的样子:“唉,我偷了一个女孩子的心,可我又怕她死缠烂打,就说自己叫方路,还把他的手机号码留给人家了。后来那小子恨上我了,碰上女人就亮自己的名字,就跟他是张艺谋似的。”

瑕思嗷的一声怪叫,直接掉下去了。她坐在地板上大笑道:“早就听说你是个花心萝卜,没想到你还挺实在。”

江赣颇有风度地将瑕思从地上拉起来,假装疯魔地说:“为人之道的第一要点是诚信,人无信而不立。”

“你这小子真是坏透了。”瑕思坐回原位,整了整衣服说道:“我不相信,难道你当着你老婆的面也敢这么说?就不怕她和你拼命?”

江赣的嘴向斜上方喷了一口气,耷拉着嘴角道:“我就担心我一不留神把她打死,男人还能在女人面前服了软?”

瑕思冷笑道:“还大男子主义呢?”

“地球为什么叫球?球是雄性的象征,所以地球是雄性动物的天下……”说到这儿江赣脑子里闪出另一个问题,坏了,方路夫妇溜啦!这两家伙埋单了没有?如果他们没埋单就得自己出钱了,但口袋里总共只有二百块,连方路那桌的费用都不够。此时他的目光落在芝华士上,心道:没事跑过来干什么?这不是往枪口上撞吗?老同学见面总不能让女人埋单吧?弄不好这两桌的费用全得自己出了,这可怎么办?恍然中他似乎看到瑕思额头上贴了几张钞票。

瑕思见他发呆,奇怪地问:“没喝就多啦?”

江赣色咪咪地看着他的眼睛:“我是纳闷,咱们俩岁数一般大,你怎么看起来就那么年轻啊?跟我侄女似的。”

瑕思给了他一巴掌,脸却笑得变了形。“真讨厌,油嘴!”

方路把自己的帐结了,但不愿意为这小子泡妞埋单,更不希望刘小灵从江赣的行为中折射出自己的影子来,于是拉着老婆溜了。

由于离家不远,小灵提议散步吧,二人手拉着手在大街上溜达。

又是深夜了,天色脏乎乎的,朦胧的月光如一块被挂在头顶的南瓜饼,焦黄、混沌,甚至有烤糊了的感觉。汽车呼啸而过,整座城市似乎都在逃亡,行人们把衣领高高地竖起来,贼溜溜的眼睛规划着第二天的阴谋。

小灵忽然手指天空说:“今天的月亮真大!”

方路纠正道:“是月晕大。”

小灵不服气地瞪了他一眼:“总有一天我会跑到世界尽头,看一看圣洁的月光。有人说:月亮就是上帝窥视人间的一只眼睛。你说呢?”

方路不置可否地晃荡着肩膀,老婆想证明自己是诗意女人,她要是写剧本保证比自己强。方路认为,所谓的诗意大多是矫揉造作。早先的人们不知道月亮的情况,胡思乱想些故事也就罢了。现在的人如果还把月亮与童话联系到一起,只能说明他无知或者不成熟。

小灵见方路表情怪诞,立刻做出随时出击的姿态。“你想什么呢?是不是笑话我呢?”

方路义正严辞地说:“笑话你就是笑话我自己。说窥视啊,有一件事必须得告诉你。咱家对面楼上有个家伙,到底是哪个门的我没弄清楚。那小子天天举着望远镜向咱们这边看,你说可恨不可恨?”

小灵下意识地捂住胸口:“不会跑光了吧?不会被人偷拍吧?现在有专门干这个的……”

“没那么严重!”方路伸出三个手指头,捏住小灵的嘴唇。“你没注意,晚上我把窗帘拉得特别严。但白天总不能挂着窗帘过日子吧,所以得小心。”

小灵恼怒地跺脚:“现在的人也无聊了,有什么可看的?他到底想看什么?”

方路叹息着说:“有些事咱们想不明白。上三年级时我逃过一回课,我们几个在街上转了半天,觉得特没劲。你想,街上没人,逃课也没什么可玩儿的。”

小灵大瞪着眼睛问:“人呢?”

“废话,那时候的人都得上班、上课,街上哪儿来的人?”方路觉得老婆笨得可以。连小灵这样的人居然都能混进报社,记者的智商低到什么程度也就可想而知了。前几天方路煞有介事地对老婆说:“我给你起了个新名字,有IT业色彩的,特时髦。屎尿处理器,你觉得怎么样?”结果方路一整天都处在被动防守的位置,没到晚上身上就青了好几块。后来他不得不让龙猫给小灵作揖,老婆的情绪这才阴转多云。

小灵点着头说:“对,那时家家都是双职工,街上还真是没几个人。”

方路道:“可不是。现在的情况全变了,到处都是闲人,看样子吃得都不错。人闲心也闲,什么偷鸡摸狗的事都有人惦记着。你说说,对面楼上那家伙是不是吃饱了撑的?有那功夫,干点什么不挣钱呀?”

小灵停了起来,她指着酒吧的方向道:“现在找个工作太难,江赣那小子单位不错,我觉得他才是吃多了呢。”

“什么叫呆着?我们又不是没事干。”方路觉得这话太刺耳。“别把我们与闲人混为一谈,我天天写剧本,金城天天搞设计,江赣回了家,没准比我们还忙呢?”

小灵歪着嘴说:“你的朋友都是能人,你们都是精英!可你这个精英怎么连个爱情戏都写不好?又让人家退回来了吧?”

方路的脸顿时就灰了,破口骂道:“那制片人是个傻瓜,狗屁不懂!亿万富翁爱上下岗女工,这不是疯了吗?我想了好几天,他们唯一碰面的机会只有在卫生间。除此之外,这两种人的生活根本就不存在交叉的可能性。”

小灵惊叫道:“一男一女,在卫生间?”

方路眉飞色舞地说:“女工干保洁员。在大饭店的卫生间里和亿万富翁发生了误会,故事就此开始了。”

小灵觉得有理:“不错啊,逻辑成立。”

前方是红灯,方路拉着小灵跑过去了,边跑边说:“制片人说:卫生间的场合太低级,这种场景容易把戏弄脏了。奶奶的,看电视剧的人谁管你脏不脏啊?玩儿电视剧的有几个干净的?哼,这群狗东西连起码的生活常识都没有,难道把他们安排在一个包厢里看笆蕾舞吗?”

小灵眨着眼睛说:“看笆蕾舞是做作,但可以安排他们在一起吃饭嘛?就当是老同学聚会了。如果他们是初恋情人,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你能写剧本了。”方路抱着老婆的肩膀,使劲摇了摇,半是夸奖半是嘲讽。“我这么干过,他们说这个办法太简单,巧合的成分太多。我琢磨着,这帮家伙逮着蛤蟆要攥出尿来,给了你这么多钱,我折腾死你。现在我想下岗女工描写成超人的妹妹。”

小灵认真地点着头:“没准能行,科幻没准也是条路子。”

“中国人就不会拍科幻,科幻得花多少钱呀?社别贵,人便宜。”方路沉痛地敲打着脑门:“受够了,写剧本的事不是人干的。”

小灵捧着他的手:“乖,乖,千万别灰心。咱家的房子还有二十万的贷款,等把贷款还完了,我给你放一年的假。到时候你除了吃就是睡,行了吧?”

方路一把将她的手甩掉:“你是猪,我不是。”说完,他撒腿就跑。

小灵恶狠狠地叫道:“你等着,有本事你别回家。”

二人连跑带追,最后方路藏到一棵大树后面,陪着笑脸哀求:“今天的事到此为止,我宣布:停战。”

小灵嚷嚷道:“你说停战就停战?你骂我了!”

方路嘻皮笑脸地说:“我说你是猪,可我天天和你住在一起,我比猪也强不了多少,顶多就是一养猪的。”

小灵先是一愣,然后便指着方路身后,笑了起来:“咬他,使劲咬。”

方路扭脸一看,立码就知道上当了,身后连个鬼影都没有。此时小灵单掌一立,转瞬间就飘到方路面前。方路大声讨饶:“饶命啊!小的再不敢啦!”小灵嘴角上挂满冷笑,她轮起胳膊,打铁一样的便是一顿老拳。方路知道老婆力气有限,干脆抱着脑袋往地上一蹲,让她打。但方路手上没闲着,他用拳头狠狠地捶打着小灵的大脚趾。小灵这叫气,双脚不停地变换方位,而砸在方路肩膀上的拳头更没准了,力道微弱。

二人正闹着,突然听到身边吱的一声响,一辆警车停到二人身边。由于惯性作用,方路夫妇看见两警察从车上钻出来,但手上却并没停下来,依然在对打。岁数大些的警察高喊:“住手,警察来了你们还敢动手?”

二人好不容易停下来,方路揉着肩膀道:“误会,你们二位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年轻警察走到他们面前,狞笑着说:“你说误会就误会呀?刚才你们俩闯红灯时我就觉得你们挺可疑,想跑?没那么容易。”说着他一抬胳膊,方路扑通一声就跪地上了,他疼得直吸气,都说不出话了。老警察解着恨地说:“先把他铐起来,一男人打一女人,瞧你这点本事!”

原来这俩警察看乱了,方路忍着疼解释道:“不对,你们是看错了,是她打我,你们看清楚点儿!”

小灵呸了一声:“你的意思是把我铐起来?”

年轻警察说:“我们老远就看见了,高个的打矮个的,你小子想抵赖?”

方路怒道:“我在地上蹲着呢,你们就是看错了。”

小灵见事态要扩大,只得说:“没错,就是我打他。”

两警察相互看了一眼,老警察疑惑地问:“真的?”

小灵大无畏地说:“真的,他这人欠打。”

方路担心误会加深,不好收场,不得不气急败坏地说:“我们是两口子,闹着玩儿呢。”

年轻警察哼了一声:“十二点多了,两口子在大街上闹着玩儿?你们——你们——”他瞪着小灵,似乎意识到什么了。

老警察见多识广,估计早想到这一节了。他叹息着说:“现在连高级白领也干这种事了,他们在网上做交易。”说着他走到小灵身边,万分痛惜地说:“是不是他完了事没给钱?”

这回小灵傻了:“钱?什么钱?”

年轻警察没好气:“装傻是不是?你哪个歌厅的?”

方路腾地跳起来,大骂道:“她他妈是我老婆,你再敢胡说八道我告你。”

老警察神闲气定,不紧不慢:“你们这样的,刚抓进去的时候都这么说。我问你,她叫什么?”

“刘小灵!”方路叫道。

“哪个歌厅的?”老警察步步紧逼。

方路急得直跳高,大喊:“她是我老婆。”

年轻警察说:“结婚证呢?”

方路气得直哼哼:“你天天身上带着结婚证?”

年轻警察又说:“你身份证呢?”

方路愤怒地说:“没带。”

老警察有点烦了:“你是哪个单位的?”

方路叉着腰说:“我自由职业,我没单位。”

“没有结婚证,没有身份证,没有单位,三无人员!”老警察嘿嘿冷笑:“这就对了,干这种事的家伙大部分是无业游民。跟我们走一趟,你放心,顶多是罚款五千块钱,十五天拘留,没什么大事。”老警察扭脸望着小灵,怒其不争地说:“你的事就不好说了,弄不好是劳教半年。”

方路气炸了肺,小灵笑弯了腰,她扶着树直哆嗦。年轻警察小声嘟囔道:“吓成这样了吧?早知道今天就别干那事啊。”

小灵一手捂着肚子,另一手当空挥舞道:“我有单位,我是好人。”

老警察道:“这就对了,坦白交代吗?到底哪个歌厅的?”

小灵道:“我是报社的,我们报社晚上有人值班,你打电话问问。这个姓方的确是我老公,他没有单位,也不是好人。”

两警察的目光里全是不信任。小灵赶紧把报社的电话告诉他们,老警察试着打了,说了几句就确定了方路夫妇的身份。挂掉电话老警察有点恼羞成怒,咬着牙说:“大晚上的不张罗着回家睡觉,你们俩在大街上瞎折腾什么?你就是教训老公,也应该回家教训去。我们俩跟了你们十分钟,这不是浪费国家行政资源吗?万一要是有其他情况,我们就让你们耽误了。”

方路哼哼着说:“谁也没请你们跟着,你们自己要跟的。”

老警察真急了:“无业游民,你少说话。”

方路怒道;“我胳膊疼着呢,我要找你们领导。”

年轻警察说:“找我们领导我也不怕,反正你没单位。”

方路指着他的鼻子:“你再碰我一下试试。”

老警察轻蔑地瞥了方路一眼,对刘小灵说:“这种事放在谁身上都生气,挺大的男人连工作都没有,靠老婆养活!的确是欠打。”

方路的脑袋都快炸了:“你怎么知道我靠老婆养活?我放个屁都比你的工资多。我们家的事你管得着吗?就看不起你们这些上班的,单位里的碎催!”

年轻警察眼珠子一立,似乎要动手。老警察知道再纠缠下去就真犯法了,拉着年轻警察说:“甭理他,跟这路人较劲不值当的。”说完警察气呼呼地走了。

方路瞪着小灵说:“家内练兵,一致对外,你刚才怎么不说话?”

小灵似笑非笑地说:“跟你这路人较劲不值当的。”

回到家,方路真有点生气了,一直不搭理刘小灵。直到二人躺下,小灵主动钻到他被窝里,笑着说:“受刺激啦?”方路不言语。“反正你的剧本写得不顺心,实在不成找个工作算了。”方路依然不说话。小灵有点怒了:“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跟你说正事呢。最近只要我回家你就变着法地气我,说,是不是在家里憋得要变态呀?”

方路坐起来,使劲揉搓着脸蛋子,似乎要把所有牛鬼蛇神全揉出去。“我有自我调节,可我就是不明白,凭什么他们就看不起自由职业者?他们越这么说我就越不上班,我在家里能挣钱,何必当别人的马弁?江赣明天就能把剧本费要回来,那一笔钱就够他们挣一年的。全是井底之蛙,没出息的货!”

小灵怒道:“我父母,你妈都是单位里混出来的,他们都没出息?”

方路的手在空中一指,似乎把天地囊括进去。“你父母,我父母谁有出息?他们在单位里混了一辈子,连套房子都没混出来。难道他们有出息?我要是还在单位里混,咱们还得跟我们家一起挤在胡同里住。冬天上厕所能把屎冻住,夏天一下雨,院子里就能捞鱼虫,那叫人住的地方吗?”

小灵哼了一声,再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