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赣六点多钟就醒了,穿衣服时特地蹑手蹑脚的。一切收拾停当,江赣正要开门,忽然听到邵云在暗处问:“平时你七点半上班,现在七点。”
江赣惊得咳嗽了几声,“往常我打车上班,经济危机了,得坐公交了。”说完,他侧耳听了听,邵云似乎又睡着了。江赣夺门而出,情不自禁地长出了口气。
江赣真担心邵云跟踪,他老老实实地找到车站,老老实实地等车。公交车来了,他老老实实地挤了上去。当然江赣的终点是方路家而不是单位,即使邵云真在后面,也不可能猜到老公的真实去向。
自从混成了副主任,江赣就没怎么坐过公共汽车,特别是高峰期间的公交车。他担心在车上碰到同事,堂堂的江副主任怎么能和扑群众一起挤公交车呢?江赣当然清楚这是虚荣心作怪,但人人都有虚荣心,除非他不是人。
刚上去时车上还不算拥挤,开出没几站,江赣就有点气短了。他的肚子被几个中学生夹在中间,整个身子悬了起来。现在的学生们都是膀大腰圆的胖子,公交车一晃悠,几个人相互一借力,江赣连气都出不来了。几站的路程公交车开了四十分钟,江赣好不容易蹿下来,浑身的骨头节竟啪啪乱响,快散了。
江赣在小区门口徘徊了一会儿,不禁无趣。依他的脾气,现在应该冲上楼去,把方路从被窝里揪出来,但今天他有点畏手畏脚的。是啊,现在方路是自己的临时老板,对老板的态度自然要有所改变。朋友之间不能牵扯到利害关系,一旦发生利益纠缠,友谊也就发霉了。所以最好的朋友是酒肉朋友。
正在江赣百无聊赖时,对面的胡同里跑出个中年妇女。她怒容满面,手里拎着个高高大大、面目阴森的年轻人。说是拎着并不确切,中年妇女攥着年轻人的耳朵呢,年轻人则想尽办法要从女人的手里挣脱出来。中年女人的心大多是生铁浇铸的,软硬不吃。她恶煞般地拉着年轻人,三步两步地就冲到了小区门口。
江赣看得兴致昂然,特地挑了个利于观察的角度。不出意料的话,中年妇女应该是年轻人的母亲。江赣特地打量了一下年轻人,只见他额头高耸,下巴如匕首般尖锐,完全是副妖孽的样子。江赣估计,这娘俩也是小区的住户,应该是方路的邻居。大早晨的就能看场热闹,今天的运气差不了。
进了小区大门,年轻人疼得实在受不了了,竟挥巴掌将中年女人的手打了下去。女人骂道:“你敢打我,反了你了?”年轻人揉着耳朵说:“您轻点儿行不行?”中年妇女浑身洋溢着悲愤、委屈和无可奈何,她咬着嘴唇说:“打死你的心都有!我把电脑藏起来了,你敢背着我们去网吧玩儿,整整一夜!你自己看看,网吧里有一个正经人没有?都是小流氓,小混混儿……雅宾,你都二十六岁了,能不能让我省点儿心?”那个叫雅宾的年轻人离母亲远了些:“我什么时候让你们费心了?是您自己愿意费心。您不过是个小学老师,您弄不明白这个,这里面的事深着呢。我跟您说好了,你可千万不能我电脑里的东西,都是有用的。”中年女人痛苦地说:“我明白,那里面都是你的武器,你的积分,哪个都比你妈亲。”雅宾笑着说:“嘿嘿,您还知道积分呢?”
女人抖擞身躯,空气中立刻飘来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正气。“我班上有好几个学生,不知道学习,就知道天天的在网上杀怪物,他们自己还挺美的,还到处吹牛呢。每个礼拜我都和家长们商量着怎么对付他们,我还能不懂这个?纯粹是玩物丧志。”
江赣差点笑出声。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堕。看来这个母亲加老师是哪一样都没干好。
雅宾不耐烦地说:“说您不懂您就是不懂。那帮学生是瞎凑热闹,我玩游戏是有报酬的,不是白玩儿。每个月我不得挣出三千来?我挣的钱比您挣少吗?”
女人大声吼叫道:“你挣多少钱我也不稀罕,那钱不是正道上来的,能玩一辈子吗?你赶紧出去给我找个工作,给我好好上班。”
估计雅宾是个较真的人,“我活着,凭什么为了您出去工作?我的钱不是偷来的,是我挣来的。什么事也干不了一辈子,国家主席也得退休。”
女人发现了眼睛圆圆脸儿红红的江赣,面子上挂不住了,猛然间又跳了起来,异常准确地攥住雅宾的耳朵:“走,跟我回家去,我不愿意和你一块儿在大街上丢人。”说完她瞪了江赣一眼,揪着雅宾冲进了方路家对面的住宅楼。在楼门口女人狠狠地说:“河边结婚!”
江赣正听得来劲,母子俩一走,几乎有点遗憾。听到女人的最后一句,火气竟冒上来了,河边结婚,那是给王八取乐。这个女人怎么能随便骂人呢?
二人的对话对江赣还是有启发的,难道玩游戏能玩儿出钱来?既然玩儿游戏都能挣钱了还有什么事不能挣钱?自己苦思冥想了好久也没找到挣钱的道儿,现在看来条条大路挣钱呀。江赣忽然产生了一股恐怖的感觉,难道自己老了?难道他江赣已经落伍了?
此时方路拎着文件包,从楼门里跑出来。江赣远远骂道:“你小子洗肠子去啦?这么长时间!”
方路好久没运动了,跑到江赣跟前竟独自喘息了一会儿。“我必须得确定那孙子是不是在单位,如果他不在单位咱俩就白跑了。”
江赣冷笑道:“人家能跟你说实话吗?听说你去要钱,瞎话张嘴就来。”
方路道:“我不会直接问老板本人。我跟前台说我是电视剧制作中心的主任,小秘书马上就来。所以那家伙肯定在单位呢。”
上了出租车,方路把公文包递给江赣:“这是我和那孙子签的合同,这是我领前几笔钱的收据,这是我的债务委托书。从现在开始,你是我的全权委托人了。”
江赣笑道:“你小子还挺缜密的!能当会计师了。”
方路叹息着:“我是搞创作的,这社会把创作的人逼成了半个商人,堕落呀堕落!全民皆商的时代不可能出现伟大的作品,这就是鄙人的悲哀,生不逢时。”
江赣笑了。“您的意思是说,你写不出好剧本不是你的责任,是社会的责任。”
方路理直气壮:“当然!他们让我怎么写我就得怎么写,不然他们不给钱。可气的是一旦写完了,他们照样拖着不给钱。你想想,编剧一天到晚地担心拿不回钱,能写好剧本吗?他奶奶的,一旦电视剧拍出来,收视率好是导演和演员风光。收视率上不去,这群狗东西扭脸就说本子不过关,全他妈是王八蛋!”
江赣忽然想起那个中年女人,那女人把自己骂成王八,可在方路嘴里天下人是王八的蛋。江赣有心踹他一脚,但一想到那九千块钱,腿立刻软了。
在车上,江赣草草浏览了文件,物证齐全,也就放心了。
后来他将娘俩吵架的事说了,方路点着头道:“我听说过靠玩游戏挣钱的,年龄段应该比咱们小几岁。”
江赣抓着头皮道:“我不明白,玩游戏怎么能玩出钱来?谁给钱?”
方路笑道:“就你还嚷嚷着相信科学,你懂什么叫现代科学吗?老冒!”
江赣抬手就把窗户摇下来了,他将文件包举到窗外:“再废话,我把你这堆东西扔出去。”
方路不急不恼地说:“恼羞成怒也无法掩饰你的无知,我老人家就告诉你吧,现在欧美和日本、韩国有很多游戏爱好者,非常痴迷。但人家再迷也得干正事,没时间天天泡在游戏里。咱中国到处有闲人,人工费也便宜,所以人家就请中国人替他们玩儿,替他们过关,替他们挣积分。当然他们自己也玩儿,不过是为了过过瘾。实际上他们和中国玩家的关系就是雇佣关系,人家出钱,你玩儿。”
江赣还是不理解。“别人玩儿游戏,自己出钱,缺心眼。”
方路说:“人家有钱没时间,请别人给自己打通关,一旦自己上网就成高手了,也算是心理满足。这就等于你请人帮你谈恋爱,新婚之夜自己去开苞,多省事啊。”
江赣嗓子里噢了一声,方路太坏了,文化人都不是好东西。
方路在文件包上拍了一巴掌:“你别琢磨别人的事,赶紧把钱要回来。首战告捷了,后面还有事等着你呢。”
江赣惊道:“到底有多少人欠你的钱?”
方路说:“我能写几个剧本?有好几个写剧本的朋友,每人一部血泪辛酸史,手里都攥着一打子帐单。你要是发挥得好,以后的任务就多了去了。没准将来你小子能混成影视圈儿的名人呢。其实想挣钱并不难,只要你小子有本事,北京到处都是金子。”
江赣喜上眉梢,别的自己没有,可本事却大了去了。难道只有方路之流能做自由职业?自己就不行?没那事!忽然江赣又想起另一件事,不禁有些脸红。“昨天,酒吧的账是谁结的?”
方路笑着说:“我的账我结,你那姘头的账我可没管。你这人就是狗改不了吃屎,家里刚出了这种事,还有心思寻花问柳。今天早上我就后悔,一瓶芝华士你都结了,我那几瓶啤酒何必自己出钱?”
江赣紧张地说:“我好象记着又要了一瓶芝华士。”
“行啊,在酒吧开两瓶芝华士,大款做派。”方路鼻子里发出乒乒的声音。
江赣摆着手说:“我身上就二百。我喝多了,怎么出来的我都不知道了。”
方路点着他眉心道:“你小子,保证又干了禽兽不如的事了。”
江赣斩钉截铁地说:“绝对没有,早晨我身边是邵云。”
方路唑着牙花子道:“怪了,你小子都穷成这样了,还有女人舍得给你花钱,我怎么就碰不上这种事啊?你小子就当心吧,又一笔孽债。我看过一本书,有个男人风流成性,屡教不改。后来他老婆干脆把他杀了,尸体埋了但把生殖器剁了下来,放在酒瓶子里,腌着。”
江赣不自尽地夹紧双腿:“为什么?”
“缅怀!”
影视公司在六层,方路说:制片人什么坏事都干,什么吉祥的事都信,挑选办公地点都要找个祥和的楼层。由于写字楼一层是家大超市,进入写字楼必须通过地下停车场。
二人钻进地下一层,整个楼层里充斥着震耳欲聋的歌声,由于声音太大,都听不出曲调了。江赣不得不立着耳朵听,原来是周华健的《宝贝,对不起》。江赣满脑子都是要钱的事,也没想别的,三步两步就跟着方路进了电梯。不一会儿他们就到了六层,电梯门正对着影视公司。
影视公司的门厅里站着尊威风凛凛的关公,关老爷左手握着青龙偃月刀,右手托着一只粉红色的寿桃,寿桃上写着几个耀眼的红字:诚信达天下。
方路撇了撇嘴,拉着江赣就进去了。
制片人就是公司的老板,是个胖子。方路进门时,这家伙抱着电话聊天呢。看到方路来了,他象征性地挥了挥手。方路轻车熟路了,拉着江赣坐到沙发上。江赣看到对面墙上挂着胖老板的巨幅照片,照片上达屋顶,下通地面,几乎占据了整面墙。照片上,老板站在山顶上,正在眺望祖国的大好河山。江赣顺着老板的视线望去,忽然看到了一个稀罕物件,那是一座山峰,更确切地说那山峰完完全全就是一只顶天立地的阳具。老板的目光正好落在阳具顶端,他满脸的似笑非笑,眼神里有一股自我欣赏的味道。江赣吃惊地伸出了舌头,过了好一会儿他捅了捅旁边的方路。
方路心领神会地说:“是在韶关拍的,韶关有一座首阳山,就是这座山。”
江赣不自禁地看了看自己的裤裆,低声惊呼道:“差不多。”
方路鄙夷地说:“什么差不多?完全一样,连比例都和你那玩意儿一样。首阳,懂吗?现在那地方成名胜了,有点造诣的人都要去瞻仰瞻仰,其实他们就是想把那东西当成自己的东西。”
方路满脑子龌龊念头,有一次他喝多了,向大家厚颜无耻地宣称:咱中国文化一脉相承,祖宗怎么骂人咱现在的人还怎么骂。江赣问何以见得?方路恬不知耻地说:《隋唐演义》里程咬金的口头禅是入你娘。后来这个“入”字演变成“日”和“肏”了,其实都是一个意思。咱们小时候,谁不把这几个字挂在嘴上?这说明至少从隋朝开始,中国人就把性交当成了侮辱对方及其家人的最有效手段了。当时在场人将方路和流氓划上了等号,江赣更断言:知识分子没一个好东西。
今天面对首阳山,江赣有些不知所措了。他一直认为大自然纯洁无暇,现在看来大自然也是个大流氓,包括方路在内的所有人顶多是群小混混。
此时大老板把电话挂上了,面带微笑地坐到方路面前,伸手按住他的大腿,居高临下地说:“哪儿阵清风把方大编剧吹来啦?气色真不错!刚才你进门的神态吓了我一跳,龙行虎步,虎虎生风,大有君临天下的气势,了不得呀!我估计,你马上就能成大师,戏剧大师。”
方路的脸青一阵儿黄一阵儿的,不好意思地说:“瞧您说的。我下辈子也当不了大师,我就一写剧本的。”
大老板腰板一挺,不满地说:“谦虚!你这人就这点不好,太谦虚!就冲你这股子谦虚劲,你还得进步。”
方路决定赶紧进入正题,微笑着说:“在您的英明指导下,我不进步就是对不起您。我跟您说,我今天有个事儿请您帮忙,您一定要帮这个忙。”
老板严肃地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谁让咱们是弟兄呢?今天你来了,你不来我就直接给你打电话了,现在我也有个事,非你莫属。”
估计方路早把老板的路数摸清了,急忙摆手道:“您别介,我现在手里有个活儿,我没时间琢磨别的剧本。今天找您我是想……”
老板以极快的速率说:“听我的,我的话错不了。你以前写的剧本虽然质量也不错,但由于题材限制只能在地方电视台巡回播放。之所以你的名气不大响亮,与此有关。这回我们公司准备和中央一套合作,搞个大制作。嘿嘿,你的作品一旦上了中央一套,你小子就成大师了,戏剧大师。这事你想不干都不成。嘿嘿,我早听说了你对宗教史有研究,研究得还挺深的,对吧?”
方路果然飘起来了,挺着胸脯说:“我的确研究过世界宗教史,哪个宗教的来龙去脉我都明白,所以我根本不信……”
老板一拍大腿:“对了,我们就需要你这样的人才。最近我们正在策划《释珈牟尼传》,你觉得怎么样?四十二集,要把佛祖的一生浓缩在这个作品里。有兴趣没有?要是有兴趣的话,回去赶紧搜集资料,争取弄个剧本大纲出来,咱们先研究研究。”
方路眨巴眨巴眼睛,魂魄逐一归位了。他不好意思直接拒绝,只好道:“我回去查查也行。您这个项目太大,牵扯的部门太多,广电总局,民委……”
老板双手一叉腰,脑袋向前一探,下巴拼了命往上一翘。“咱有人!”
方路苦笑着:“有人就行,能批就行。我听说去国外拍片还要特殊手续。”
“咱们在影视基地搭景,保证跟古印度一模一样。”老板拍着方路的肩膀,满脸的志得意满:“现在需要大家马上行动起来,这个项目明年上马,后年就进台播放,先博他个满堂彩,再弄个年度收视冠军。剧本的事我就指望你了,别人我一概不找。”
灵牙利齿的方路如今彻底没脾气了,求援似的地望着江赣。江赣明白,自己再不出手方路就要让人家推出去了。他凑凑身子,谄媚地说:“老板,您先等等,我有句话,等我说完了,方路马上给您琢磨剧本。他要是写不好,我找几朋友,卸他一条腿。”
老板先是一愣,然后蔑视地望着江赣:“哪儿位呀?不是圈儿里的吧?”
江赣说:“您不是北京人吧?”
老板有点疑惑:“我的祖籍不在北京,也不远。”
江赣开始装疯卖傻了:“怪不得,只有北京人才知道这字该怎么读呢。这字是念圈(QUAN)也念圈(JUAN),猪圈儿的圈。您是哪种念法?”
老板的脸沉了下来,他瞟着方路说:“这人是什么人?”
方路道:“我朋友,我委托他帮我处理经济上的事务。”他担心老板装傻,马上补充道:“主要是债务上的事。”
老板笑嘻嘻地说:“要债的。哪个老板欠你的钱?我帮你要,这圈儿里的人全得给我面子,一句话的事。”
方路没勇气把矛头直接指向老板,只得望着脚尖发呆。江赣若无其事地拿出文件包,放在膝盖上。“方路啊,你先走吧,回家琢磨释珈牟尼的事,看看如何请老佛爷出来帮着你们挣大钱。这事就交给我,我和老板交涉。”老板身子往沙发一仰,看猴似的瞅着他们俩。江赣使劲推了方路几把,他只好起身告辞了。
方路前脚一出门,江赣就指着文件包说:“方路是个文人,人家不好意思直接向你要钱。我来要,行吗?”
老板说:“你手续齐全吗?”
江赣说:“全齐。嘿嘿,去年您欠了三万,一年了,私人的钱,都不容易,该还了吧?”
老板掸了掸袖子上的灰:“没钱。我们公司财政上有些困难,你回去告诉方路,不是我装孙子,是真有困难。文人真是不会做生意,没有长远眼光,他应该接着帮我写,一笔压一笔吗!这样才能形成良性循环,生意都是这么干的。”
江赣狞笑着说:“您的上笔欠款没结清楚,他有胆量接着写吗?”
老板说:“尾款要等到下一个项目开始,这是圈儿里的规矩。”
“您要是改了行呢,尾款是不是就都扔井里了?下一个项目您不找他,方路还是拿不到钱,对吧?”江赣装出副不好惹的样子,撇着嘴说:“我拿不到钱我就不走。反正我手续齐全,您也别找保安收拾我,我是光棍我什么都不怕。您放心办您的公,我在这儿坐着,您放心,咱有素质,咱绝不捣乱。”
老板说:“我要是下班呢?”
江赣说:“你下班我也回家。这房间里的东西是一样都丢不了,您可以先登记一下嘛,我怕您讹我。”
“反正我是没钱。要不你们就回家等着吧。——当然,你愿意在这儿等我也没意见。哼。”老板怒冲冲地回到自己的位子里,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他假装看报纸,不理江赣了。
二人僵持了一会儿,老板偷偷看了看,江赣居然倒在沙发上睡着了,他高扬着头,半张着嘴,睡像极其难看。老板干脆把保洁叫进来,又是擦桌子又是墩地,但江赣就是不动地方。老板大声说:“不许这个人把我的办公室弄脏。”江赣半闭着眼,就跟没听见一样。
此时公司的女会计走进来了,她举着几张报表说:“老板,您先看一眼吧,然后赶紧签字,税务局明天就要。”
老板的目光刚刚落到表格上,忽然听到房间呲的一声响。老板和会计吓了一跳,二人赶紧四下里寻找声音的来源。江赣醒了,只见他用左手的中指堵住左鼻孔,屁股往下一坐,身子上下一使劲,又是呲的一声。一团灰色的粘稠分泌物从右鼻孔里喷射而出,一头撞在地毯上,居然抱成了一个小团。老板和女秘书同时哆嗦了一下,原来第一声是他右鼻孔发出来的!
江赣揉揉鼻子,不好意思地说:“有点着凉。别在意,聊你们的正事,别管我,就当我不存在。”说完,他突然一张嘴,又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茶几上空弥漫着星星点点的散碎液体,如漫天浓雾。几秒钟后,茶几表面被这种液体碎沫儿彻底覆盖了。江赣伸手在茶几上抹了几把,之后又在沙发面上蹭了蹭,嘿嘿笑道:“干净了,看不出来了。”
会计的整张脸都惊得变形了,她冽着嘴说:“您先看吧,我过一会儿来拿。”说完,会计头也不回地跑了。
整整一分钟,老板怒不可遏地瞪视着江赣,但江赣继续摆弄自己的鼻子。老板怒道:“你小子恶心我?”
江赣无辜地说:“鼻窦炎,北方人大多有鼻炎,不好治。我从小就这样,鼻子跟塞着东西似的,特难受。”
老板指着外面:“我请你出去。”
江赣拍着文件包说:“给了钱我立刻就走,没给钱你就不能把我赶走,你没有这个权力。咱们之间是有经济纠纷的,您不希望我把这事捅到报社吧。”
老板正要拍案而起,一个满脸大胡子的家伙站在门口,爽朗地笑道:“老板,我来啦,最近还不错吧?”
老板拍着手笑道:“胡导,正等你呢。下个月咱们的片子就要审批了,后期剪辑你可一定要使把劲。”
大胡子说:“那还用说吗,一千多万的投资,我能让您的钱打了水漂吗?我让制片主任把母带送过来了,明天就能到北京了。”
老板说:“好,马上刻盘,做成VCD……”
老板正要继续说,忽然听得身后又传来噗的一声,二人身上同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老板和大胡子扭脸一看,江赣刚刚在地毯上吐了一口粘痰,正用皮鞋底来回蹭呢。
大胡子的胡子都飘起来了,他吃惊地望着老板,双手慌乱地把胡子恢复原位。老板怒吼道:“您先到外面等一会儿行不行?”
江赣一字一顿地说:“不行,事还没办完呢。”说完,他从茶几上拽出张纸巾来,按在鼻子上慝喽慝喽地醒了起来。醒完鼻子,他甩手把纸巾扔在地板上,长出了一口大气。“这回痛快了。”
导演都是人精,大胡子看看老板,又看看江赣,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拉着老板,小声道:“老板,母带明天就能到北京,要不先运到我们家吧。”
老板说:“片子马上就要审批了,直接送到公司来。”
大胡子说:“最近我家里有点儿事,孩子要去美国留学。咱们公司还差我二十万的导演费,您能不能先把钱给我?按合同早就该给啦。”
江赣又开始咳嗽了,喀喀之声一时停不下来了。老板恶狠狠地骂道:“这孙子装得还挺像!”其实老板是高抬他了,江赣这回真不是成心的。他没想到导演如此聪明,要哈哈大笑又觉得笑起来不严肃,结果一口气没憋住,弄假成真了。
大约两个小时后,江赣趾高气扬地钻进电梯。他口袋里多出了三万块的现金,是老板亲自给他的。在电梯里,江赣给方路打了电话。方路听说钱到手了,差点把话筒砸碎。一年没要回来的钱,江赣半天就手到擒来了,简直是匪夷所思!
两人在电话里约定了碰头地点,临挂电话时,方路问:“你小子别蒙我,真把钱要回来啦?”江赣怒道:“你要是不来,三万块就全是我的。”方路只得说:“一定来,一定来!”
电梯到了地下一层,江赣又听到了《宝贝,对不起》的歌声。他站在空旷的停车场里,汗毛笔直地把外衣撑了起来。江赣大为奇怪,为什么这地方要循环播放这首过气的老歌呢?难道这曲子是停车场老板他爸爸写的?
江赣跺了跺脚,车场发出空洞的回音。一阵阵凉风从四面八方吹了过来,江赣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