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人说起天坛来,想到的无非是三大主体建筑,那是美伦美奂的杰作,是奇迹。而公园西侧的百花园同样是巧夺天工的,这里树林幽深,草坪翠绿,林子的层次感极强。从祈年殿向西,走几百米就到百草园了。首先映入视线的是一圈儿古老的侧柏,他们包围着树林,象老爷爷在看护孙子。园中树木的品种非常多,大多奇形怪状、千姿百态,高大的芙蓉树、枫树、杨树占据了上层空间,位于低端的桦皮松则如摆在地面的巨大馒头,挺拔的海棠树则如一群群精力茂盛的小伙子,油绿油绿的的树叶肥厚得如小孩的手掌。最漂亮的景致在地面上,那里铺展着成片的半野生的芍药、牡丹和月季,春天里从来都是姹紫嫣红的。百花园的最深处就是双环亭,据说那造型别致的亭子曾经是中南海里的建筑,是乾隆为母亲祝寿时修建的。1975年才复制到天坛来。
如今正是深秋,落叶缤纷,黄色的,红色的,紫色的,暗绿色的树叶在身边飞舞着,在地面堆积着,一时中也分不出到底有多少种颜色。走在厚厚的枯树叶上,脚下发出“嚓嚓”的爆裂声。天气很冷,微微有些风,我不得不把整条脖子缩到领子里。天坛里的游人不多,偶尔经过几个也不过是些溜早的老人。去双环亭要经过一片核桃林,林间是一条柏油路。现在核桃树的叶子已经快掉光了,枝杈间能看到一些稀疏的黑球球,那就是核桃。
我独自走着,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肺管渐渐扩张开来,连脑子都清醒多了。忽然一个黑球球“啪嗒”一声落在面前的地面上,我欣喜地拣起来,是核桃。天上掉核桃,估计明年的运气不错。于是我把核桃捏成两瓣,扣出其中一瓣的核桃仁吃起来。核桃的品种不错,但由于挂在树上的时间太长,果肉已经有点干了。此时我突然产生一股不祥的感觉,马上四下寻找,天哪!一只灰喜鹊正站在不远处的树枝上,盯着我手里的核桃运气呢。我明白了,这核桃保证是喜鹊弄下来的,本以为给自己准备了一顿美餐,没想到落在我嘴里了。我有点不好意思,赶紧把剩下的半个核桃放在地上,但喜鹊依然横眉冷对,没办法,我只好把没嚼完的核桃又吐了出来,整整齐齐地摆在路边,然后一声不响地走了。
走出几步,我听见了翅膀拍打空气的声音,于是扭脸偷看。灰喜鹊已经飞下来了,它先是把半个核桃叼到树上,然后将我吐在路边的碎核桃一点点地啄食了。我叹息一声,在这一刻,脑子里涌现出一句古话: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我慢悠悠地走到双环亭外,惊奇地发现张东正在亭边的小树林里转悠呢。我大是奇怪,这家伙在干什么?于是我偷偷躲到一棵大树后面,仔细观察。张东正在抓鸟呢!鸟当然比张东聪明,他刚一走进,一大群麻雀被张东惊吓起来,扑啦啦地穿云而去,张东满脸失望地摇晃着脑袋。我厉声骂道:“你这家伙,你吃饱了撑的?”张东听出我的声音,脸红扑扑的,象个没长好的茄子。
张东比我大两岁,是改革开放后最先富起来的一群,据说他二十岁的时候,手里就攥着五十万港币没地方花了。后来他经历了几起几落,但一直捍卫着自己的大款地位,始终没倒,绝对是人中精灵。如今张东旗下已经有五家公司了,替他挣钱的人足有好几百口子。我是怎么也没想到,家大业大的张大老板居然会这么闲在,九点钟就跑到天坛里抓鸟玩儿,难道他没事干啦?
我从树后走出来,张开双手,学着徐大光的样子大声嚷嚷道:“张大老板,您早啊!怎么连麻雀都抓不着啊?”
张东做贼似的左右看看,好在周围没人。然后他瞪眼道:“你嚷嚷什么?你不知道现在的人都穷疯啦,都想杀富济贫呢!”
我不满道:“麻雀惹你啦,你抓它干什么?”
“玩儿!”张东道。
我狞笑一声:“象你这样的,就该杀了你便宜穷人。”
张东腆了腆胸脯:“绝对不该杀,我要是死了,当然,我死了地球照样转。但影响不一样啊,我的生命关系着祖国的未来,民族的希望……”
“吁——吁——”我吆喝牲口似的叫了一声。徐大光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进去了,你张东也快了。
“你现在是文化人啦,要拿出点文化人的样子来。”张东无奈地看了我一眼。
“我问你,你怎么来得这么快呀?没事还抓鸟玩儿?”我不相信张东是专门等我的,不会是憋着什么坏事吧。
张东靠在双环亭的柱子上,异常疲惫地晃着脑袋:“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就在天坛里溜达呢。刚才我看见两只松鼠打架,还看见一只啄木鸟呢,肚子上的毛是红的。”
“不对呀?张大老板不去公司挣钱,跑天坛里干什么来啦?”我觉得奇怪,真是太奇怪啦!这地方太悠闲,绝不是商人来的。
“我天天来,都好几个月了。”张东道。
这一来我的好奇心更重了:“你破产啦?”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张东四下看了几眼,好象是怕别人听见,然后小声道:“头几个月,我让公司那帮兄弟们给开除了。”
“你让你的手下给开除啦?”我先是仰头看了看天,一点儿云都没有。然后又看了看地,地面挺牢稳啊!真是不可思议,老板让自己的员工给开除了?
张东苦笑着道:“是,我是让他们开除了,他们让我回家养老,他们给我挣钱。我的权利是每个月去查回帐。”之后张东将自己的悲惨遭遇简单说了说。其实张东以前是个很合格的老板,机警、果断,爱护手下,商业眼光极其敏锐。但这几年随着张老板逐渐材大气粗,脾气见长,谁都不放在眼里,特别是对客户。他认准了店大就应该欺客,对客户是越来越不买帐了,后来几乎把客人都当成了敌人,每天都有客户被张东骂跑喽。最近事态越发严重了,公司的几十名业务骨干和中层干部给张东上了一封联名信,希望张大老板交出公司的管理权,不要干涉公司的日常业务,否则就集体辞职。面对逼宫似的的政变,张东采取了明智措施,退休了。反正公司是他的,公司挣的钱也是他的,让他们折腾去吧。最后张东无奈地说:“所以我天天来天坛,咱没事干呀,总不能天天在家里数钱吧?”
我挑起大指:“行,还算有魄力。打下江山然后退隐江湖,算条汉子。”
张东再次苦笑:“这是让人家逼的,我总不能把自己的江山毁了吧?”
“把自己的江山毁掉的人多了,所以你还算是明白人。”
张东挥了挥手:“行啦,我的事就到这儿吧。你,说说,找我什么事?想借钱就说话,十万块钱以内不用打欠条。”
“一边去,谁找你借钱?”我心道,我就是真没钱了也不能向你借呀,那样你更以为世界人民都是你的手下了。“不过话说回来,我还真是向你求援的。”
张东哼了一声:“找我的都是向我求援的,说吧,谁让咱有钱呢?”
“你要再敢说借钱这两字,我就把你的手机号码写得到处都是。”
张东琢磨了一会儿,傻乎乎地问:“为什么要写我的手机号码?”
“手机号码上加两个醒目的大字,办证!然后城管队就得找你,逼着你跑大街上去,把号码全得擦喽,让你丢人现眼。你放心,我保证干得出来。”说完,我哈哈大笑。
张东却没笑,反而恭恭敬敬地给我作了个揖:“那我还真得谢谢你。”
这回轮到我不明白了,难道把他毁成这样这小子还会谢我?于是加着小心问:“为什么呀?”
“幸亏是写办证,你要是写根治性病我就更丢人了。”
二 鸡鸭嘴
张东有两个孩子,一个在美国,另一个在英国。两个孩子之所以要送到两个国家去,主要是因为其中一个孩子是私生子,他担心两个孩子相互谋杀。在英国的孩子是私生子,据说在剑桥能排上前十名,是英国的三好学生。
我把来意说明了,张东却笑开了花,高声喊好:“好,好!我叫你不要孩子,老天爷让你养着俩,活该!”
“你再说我真写根治性病啦。”我有点急了。
张东依然憋不住地笑:“别急,别急,我是觉得挺可笑的。说吧,找我到底要干什么?我已经有两孩子了,不能再要了。”
“我才不给你呢,我怕你把孩子教育成奸商。”我嚷道。
“奸商怎么啦?这世界是靠我们商人推动的。没有商人,人类文明就是一潭死水,你现在还住在山洞里呢。”张东气哼哼地说。
“少跟我玩儿这套,我就是想知道知道,怎么培养孩子才不至于把他培养成废物。”
“怎么培养?”张东仰起鼻孔,歪着眼睛道:“怎么培养都成,就是不能让中国人培养。”
“你个崇洋媚外的东西,你什么意思啊?”我最狠汉奸了,张东要想往枪口上撞,他就来,我有打不完的子弹。
“我知道你是个民族主义者,可我不怕你。”张东点了一支烟,狠狠吸了一口。“我绝不是崇洋媚外,我要是想叛国投敌,十五年前我叛了。但中国的教育体制的确是不成,孩子给了学校保证是糟践。我问你,别管是大清朝,是民国,还是现在,中国人教育出一个诺贝尔奖得主没有?你说,有没有?”我眨巴眨巴眼睛,还真没办法回答他,因为我们的确没有获得诺贝尔奖的,仅有的几个华人,还是美国培养出来的。中国人自己倒是封了一个团的大师,可在人家眼里都不够资格。张东见我没话了,知道辽沈战役已经打完了,马上推进到平津一带。“没有,一个都没有。为什么呀?我告诉你,咱们老祖宗在根子上就有问题,老是强调集体观念,个人要服从集体,个人为什么要服从集体?凭什么?人多就有道理吗?真理往往是攥在少数精英手里。我们的教育一直是忽略个性的,可个性是创造的来源。我问你,人类的哪项伟大发明、哪部经典著作,哪个影响世界的科学假说是集体讨论出来的?满脑子这种观念的老师,培养出来的只能是庸才。”
“哪儿那么多废话?就跟你没上过学似的。”我不满地说。
“咱俩算是出类拔萃啦,可我连高考都参加,我直接下海了。你不过是上了个大专,学的还不是中文。所以我是胡干瞎干,你是歪打正着,于是咱俩成功了。但咱们靠的绝不是教育,甚至可以说与教育无关。在老师眼里,你我都不是什么好学生,可咱们这样的人要是在西方,绝对是人才,从小就得重点保护。哎,正因为环境不允许,所以咱们都快混到头啦。”张东瞟了我一眼,马上补充道:“你还有发展空间,我是快混到头了。三十七岁我就退休了,没办法。”
“哼,我是想打听打听怎么培养孩子,你跟我说这堆废话有用吗?”
“有用,当然有用。”张东大瞪着眼睛道:“这两孩子要是想培养成材,就得送西方去。瞧我,两儿子,一个在美国,一个在英国。”
“去你大爷的。”我让他气昏了头,眼前都绿了。“送外国去,你出钱?我又不是他们亲爹,就是临时照顾照顾。”
“我发现你这人就是绝户,就应该当绝户。你怎么就一点儿社会责任心都没有啊?你瞧我,自己养着两个儿子不算,我在农村还领养了三十个失学儿童,一个人一年四百块,三十个就是一万二。我到农村一去嘿,一个班的孩子都管我叫爸爸,我这肩膀上肩负着民族的希望,国家的未来……”
我顺手掏出根香肠,极其熟练地塞进张东嘴里。“吃吧你。”
张东咬了一口:“挺好吃的,我还真有点饿了。”
“这是给我侄子吃的。”我成心气他。
张东三口两口地吃完了,伸过手来:“再给我一根。”
我又塞给他一根,阴森地说:“我知道你为什么领养农村孩子,你是缺德了,怕遭报应,想积点阴德。”
张东戒备地看了我一眼:“你别胡说啊。”
我小声道:“咱俩谁不知道谁呀?前几年,重庆那个桥没修好就塌了,砸死了好几个,你是那家公司的出资人吧?那年你勾引你的女秘书,害得人家两口子离婚,你提起裤子就不认帐,是不是有这么回事?至于你小时候干的那些事我就不说啦,你没参加高考,那是因为……”
张东一下子跳了起来,伸手就把我的嘴捂上了。“你可不许到处胡说,将来见了我儿子更不能说,我在我儿子心目中是大大的英雄。”
我使劲摆手:“你放心,我绝不说。”
“这还差不多。”
“我都写到小说里去了。”我哈哈大笑。
“你这孙子,你把我写小说里去啦?”张东冲过来又要抓我。
我转到柱子后面:“放心,改头换面,没用你的真名字,叫李东。”
张东刚要再说什么,只听一个极其洪亮的声音从亭子外面生生撞了进来,整个亭子都忽悠了一下。“方路那小子又把什么人写书里去啦?”
我和张东扭脸一看,只见巨大的面口袋站在双环亭外,兴奋地同时叫道:“周胖子!是你这兔崽子!”
周胖子指着自己的肚子,一本正经地说:“你们见过这么胖的兔子吗?”
我和张东同时点了点头,周棚子的确不是兔崽子,他完完全全就是一头白白胖胖的北极熊。周胖子是我们大家的朋友,曾经是52公斤级的摔交运动员,拿过全国亚军的。退役后,这位兄台就象气吹的一样的,几年间就长成了怪胎。如今他是裤长三尺,裤腰三尺四,从正面看象个面口袋,从背后看象个黑头发的北极熊,从侧面看整个就是个俄罗斯套娃,反正从哪个角度观察他与人的形象都不大沾边。六年前,周胖子结婚了,而且还生了个大胖儿子。现在儿子五岁多,据说一顿能吃六个荷包蛋,而且谁见谁稀罕,可谁都抱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