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在大多数情况下我是钦佩老婆的,但今天是例外,老婆也有犯傻的时候。就拿求援这件事来说吧,请张东来还算说得过去,张东好歹也算个成功人士,孩子也还争气。可请周胖子来却多少有点那个,没必要。周胖子是个大老粗,动不动就拳头说话,他们家连耗子都没有,为什么呀?耗子怕他,不敢在他们家住呗。所以他虽然有个儿子,我却不大信服。周胖子要是能把孩子培养成材,狗熊的儿子都能考上研究生。
周胖子从来不会卖关子,一见面他就拍着我的肩膀道:“兄弟,你终于想开了,年碍事弟妹都跟我说了。我早就知道你不会自绝于人民,自绝于社会的。这么干就对了。”
我凶恶地说道:“我没要孩子,那俩孩子不是我的。”
“我懂,这叫演习,先拿别人的孩子练练手,省得自己生了孩子抓瞎。”周胖子大大咧咧,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你懂个屁,我这是被逼无奈……”
“别装了,装得跟真的似的。说,是不是掰不开镊子了,找我们给出几个主意,是不是?”周胖子大马金刀地坐在亭子里,浑身的慷慨激昂。
我心道,说了半天,就这句还算人话。于是不情愿地说:“我们没养过孩子,本来也不想养活,可事情逼到这儿了,没办法了。”
“要干什么就说,别的没有,我家还有个童车,小孩的衣服全套的,都没怎么穿过。”周胖子道。
张东说话了:“人家方路是作家,能拣你家孩子剩下的?”
周胖子大瞪着眼睛,不服:“我家孩子怎么啦?东西都是八成新的。我们孩子太胖了,两岁就坐不到童车里去了,全是好玩意儿。再说了,他们这是练手,别拿新物件练手,太糟践,等他们自己生了孩子再置备新的。”
张东满脸冷笑:“甭管谁的孩子,坚决不能拣别人剩下的东西,外星人剩下的都不拣,憋屈!”
“我们家要是趁几千万,我现在就把我们家房子烧喽,我不烧我都不是人。”周胖子歪着面孔,眼睛一个劲往张东口袋里瞅。
张东急了:“照你的意思我应该把我们房烧了?”
“烧啊!烧!反正你有钱,你不怕烧,天天发烧都没事。可有一样啊,烧房子是你自己的事,可别说是我教唆的。”周胖子一直瞧张东不顺眼,这回总算能挖苦他几句了。
张东腾地站了起来,我担心这二位真会红了眼,赶紧插在两人中间道:“二位,天天发烧的那就是非典,不好玩儿。我今天是想请你们给我出出主意,怎么带孩子?不是讨论有钱没钱的问题。”
张东轻蔑地瞟了周胖子一眼,躲到亭子另一侧去了。周胖子却眉飞色舞地拉住我的手,兴奋地说道:“向我打听孩子的事这就对了,我最有心得了。我告诉你啊,这孩子呀是千万不能溺爱,一旦溺爱,保证完蛋,多聪明的孩子都得成了小霸王。另外啊,这孩子也不能天天打,打得跟受气包似的,见谁都哆嗦,将来有了出息都怪了。你说是不是?”
我使劲点头,真没看出来,周胖子是粗中有细呀!他这番话,至少比张东要把所有孩子都送到国外去的建议靠谱,不禁大是惊喜。我赶紧坐到周胖子身边,崇拜地问:“胖子,我看书了,书上就是这么说的,即不溺爱也不暴打,那到底该怎么做呢?”
周胖子拍着胸脯道:“把握溺爱与暴打之间的平衡最重要啦,我是摸索了好久才想明白的。”
张东远远地瞪着他:“呦,他真长能耐了,还知道平衡呢?”
周胖子沾沾自喜道:“我才不跟你似的呢,十来岁的孩子就送外国去,还号称是剑桥,谁信呢?没听说过剑桥招收少年班。”
张东急道:“我儿子上的是剑桥的中学,我从来没说过是剑桥的大学。”
“二位,今天我是主角,你们就歇会儿行不行?”我站在两人中间,真希望胸脯上挂一堆炸弹,看你们老实不老实。“胖子,你说说,这平衡是怎么掌握的?”
“简单,这就是一层窗户纸,一捅就破。”周胖子满怀希望地看着我,似乎等待着我的进一步激励。
“行啦,你倒是捅啊!”我叫道。
“说白了,最简单不过了。头一礼拜,溺爱!我儿子想要什么我给他什么,想吃什么我就让他吃什么,他就是骑我脖子上撒尿,我就当是洗澡了。后一礼拜,他哭一声我就给他一巴掌,想吃什么,没有,就是馒头。玩儿?没门儿,一天给我背一首唐诗,背不出来就大耳切子地说话。对付孩子,隔一个礼拜就得换一个态度,绝对不能让孩子把你拿住。时间一长,孩子对我是又恨又怕又敬畏又喜欢。”
“呸!”张东阴阳怪气地叫了起来。“孩子早晚让你折腾成神经病。”
“没那事儿。我跟你们说吧,人这东西是怎么折腾都没事,就怕闲着,一闲着就完。当年我当运动员的时候,一天要做五百个滚翻,一千个俯卧撑,50米往返跑得跑五十次,够折腾吧?现在我倒不折腾了呢,你们看看,都成这模样了。折腾折腾,没事儿,你就放心吧,孩子不怕折腾,越折腾越皮实。”周胖子慨然站起来,双手端着肚子,似乎在等我鼓掌。
我知道周胖子是满嘴放屁,我知道他折腾孩子不会有好结果,但想不出批驳他的理由,一时间有点糊涂了。
此时一中年妇女走进双环亭,手点着周胖子的脑门道:“你这些话纯粹是歪理邪说,也亏你想得出来。人家张总说得对,你们家孩子早晚让你折腾成神经病。”
张东和我都认出来了,这女人是婷梅,是老婆的邻居大姐。后来经老婆介绍,在张东公司当过人事部经理,如今老公升到了司局级,婷梅在家当上全职太太了。
张东哼哼道:“婷大姐说得没错,您好好教育教育他吧。”
周胖子大是不服,冷笑着道:“大姐,我知道的您想要说什么。可我告诉您,无论您说什么都是妇人之见。这社会呀就是你斗我我斗你大家相互斗,毛主席他老人家说过,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谁能把谁斗趴下,谁就是好样的。当年冠军把我斗趴下了,结果人家去奥运会了,我退役了。你说是不是这么回事?大人与孩子之间也得斗,孩子怕你,他才会听你的,听你的,你才是他爸爸。孩子要是不怕你,你就得听他的,那样他就是我爸爸啦。”
“那你为什么不让孩子爱你呀?”婷梅慈眉善目地注视着周胖子。
“爱?”周胖子惊奇地注视着婷梅的脸,似乎想找出条虫子来:“大姐,我们是大老爷们儿。一天到晚爱这爱那的,多丢人纳!想起来我都脸红。”
我偷眼看了看张东,这小子竟拼命地点了点头,然后昂首走到大家近前,抓着周胖子的胖手道:“胖子,就这句话我爱听。咱们是大老爷们儿,老爷们儿要是腻腻乎乎的得多恶心呢。现在那些年轻小伙子都这德行,一点爷们儿样都没有,天天在女朋友屁股后面转悠、起腻,这叫雌化!”
“对,这就是男不男,女不女!”周胖子叫道。
婷梅没想到这俩人忽然间穿上了一条裤子,无奈地说:“你们这些人,就是长了颗驴脑袋,我还是跟搞艺术的人说吧,人家懂。”
说实话,我对婷梅大姐的话还真是挺有兴趣的,让孩子爱自己总比让孩子恨自己、怕自己强吧?于是道:“你们俩的意见我听明白了,我得消化消化。现在我想听听大姐的建议。”
周胖子倒没说什么,张东已经看明白我的心思了,冷笑道:“反正是头发长,见识短,随你的便,我们俩找地方喝酒去啦。”说着拉起周胖子,二人晃晃悠悠地走了。
婷梅厌烦地盯着二人的背影:“已经二十一世纪了,社会上怎么还有这种无聊的人?”
“不过是个人观点不同,倒也没什么。”我不想陷入主义之争,马上言归正传道:“大姐,您说说,怎么让孩子爱自己?”
“要让孩子爱你,你首先就应该爱孩子。”婷梅说话时眼睛一眨一眨的,样子极为和蔼。
“我爱孩子?”我心道,我不爱孩子,我要是爱孩子,我早就自己生了,还用得着别人硬塞给我吗?
婷梅被我谦恭的神态打动了,微笑着:“对,要爱孩子,要有一颗博爱的心灵,要爱天下万物,爱动物爱植物,爱神,爱你身边所有的人。”
“爱神?”我有点惊着了,难道婷梅跑我这儿布道来了?
婷梅认真地点头:“对,要爱神。你老婆在电话里跟我说了,你们家最近事挺多了,有点儿——怎么说呢,不吉利吧。但我看你们两个人都是很善良的人,之所以总碰上倒霉的事,原因就是你不爱神。不敬神灵是不好的,也是不会有好报应的,你一定要注意。”
我明白了,婷梅真是布道的,但我想知道她是哪路神仙的使者,于是道:“那您看我爱什么神会时来运转呢?”
“什么神都无所谓,三教归一,万法源流,都是一码事,关键是心里要有神灵的位置。比如说,人死就是半个仙,你有多少年没给你爸爸烧纸了?”婷梅的眼神里出现了一丝嗔怪。
我挠了挠额头,我当然知道烧纸是封建迷信,但传统的力量一时间是很难改变的。所以前几年我爸爸死的时候,逢年过节都会给我爸爸烧点纸。可这几年搬家了,没有老妈的督促也就顾不上了。我只得不好意思地说:“还真有三四年了,您的意思是我爸爸骂我呢?”
“那当然,老人死后,魂灵在天堂也会保佑自己的儿女的。我再问你,方智是不是从来没烧过纸?”
我点了点头,在我的印象里方智从来没给我爸爸烧过纸。
“所以他这回更倒霉呀!你呀,听我的,晚上赶紧给你爸爸烧点纸,把家里的事念叨念叨,老人就不会责怪你们的,没准还逢凶化吉了呢。”
我心动了,婷梅大姐的话似乎有点道理,方智不烧纸,所以倒大霉。我前几年烧过纸,所以倒小霉。但我转念一想,我干什么来了?我是打听怎么养活孩子,这跟给我爸爸烧没烧纸有什么关系?
婷梅温柔地望着我,一字一顿地说:“爱所有的人,所有的人就会爱你,包括孩子。今天先烧点纸,明天我带你到庙里去一趟,庙现在准备重修呢,你呢捐点香火钱,也算是积德了。”
……
三 面试
从天坛里出来,我是越想越不是滋味,这就叫鸡一嘴鸭一嘴,没一嘴正经的。张东让我把孩子送到国外去,周胖子让我将溺爱与暴打相结合,婷梅让我把钱扔到庙里,让神仙培养豆豆和小魔女,全是胡说八道!整整一个上午就这么耽误了。唯一一个有用的信息是给我爸爸烧点纸,这样做心理上至少会平衡些。
世界就是一个金钱输送机,每人都是传送带上的一个轮轴,轮轴一旦坏了,金钱便回自动堆积。与轮轴对应的个体就成了富人,富人太有钱了,输送机就要大修,实际上就是财产再分配。估计人死了也是一样的,按婷梅的意思是,我爸爸在那个世界里没钱花了,没钱花在阴间同样没有地位,所以就没能力再保佑我们兄弟了。于是我大哥的女儿在深圳当了小姐,我二哥的儿子十一岁就得了抑郁症,而我四弟干脆把人家撞死了。至于我吗,本来是坚决要当丁客的,结果被人家硬塞来两个孩子,真够罪孽的。我决定晚上给我爸爸烧点纸,但不能太多,我不能让我爸爸被众多贼鬼惦记上。
想着想着,已经走过了护城河,穿越了二环路。仅仅一个星期以前,我和徐大光就在这条路上碰到了中年人满大街砸捷达车,我还见义勇为了一把。只是一个星期的事,我竟有股恍如隔世的感觉,似乎那一刻方路已经死在这里了,而我已经换成了另一个人,一个还不知道自己是谁的人。那时我是个快乐的丁客,现在我收养着两个孩子。那时我是个天才的作家,现在我已经好几天没开电脑了,更谈不上任何写作行为。那时我梦想着去非洲大草原上,与狮子来个亲密接触,现在我盼着小魔女千万别在学校惹事,我着不起那个急。那时,我和老婆打打闹闹却梦想着光明似锦的前程,现在我们俩就象两棵苦菜花,连明天的事都不敢想。
天哪!真是想什么来什么,我的手机响了,是李爱嘉打过来的。我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李爱嘉在电话里约我去趟学校,我紧张得四肢发软,手心冒汗。哆哆嗦嗦地说:“小魔女又打人啦?”李爱嘉道:“打人就好了,你还是来一趟吧。”
我痛骂徐大光不是东西,给我送来个刺猬。我痛骂林纳没有人性,怎么着小魔女也是你闺女吧?我痛骂小魔女不懂事,一个丫头家,你瞎折腾什么呀?但骂人归骂人,我不得不夹着尾巴去学校了。
我知道李爱嘉在四楼办公,径直走上四层,走到办公室门口,我竟呆住了。快中午了,办公室里只有李爱嘉一个老师,书桌上还开着台灯。此时她正扳着小魔女的脸,在台灯下一寸一寸地观察呢,手指还不时地胡噜几下。
“您找虱子呢?”我笑道。
“别胡闹,你过来看看,这是什么?”说着李爱嘉将小魔女的脸交给了我。
小魔女不情愿地挣扎了几下,我怒道:“是谁打你了?让干爹看看。”
小魔女道:“没人打我。”
李爱嘉摇着头道:“谁敢打她呀?你自己好好看看吧。”
我抓住小魔女的脸,大大咧咧地问:“到底怎么啦?”
“我什么也没怎么,李老师没事可干,抠我的脸玩儿。”小魔女不满地斜了李爱嘉一眼。
“我怎么没事干了?你这孩子,好象是我没事找事似的。没动,让你干爹好好看看。”李爱嘉气得脸都红了。
我不得不仔细看了看小魔女的脸,竟然发现五、六个米粒般大小的小红点散落在胖脸,那红点顶端是黄褐色的,居然还是半透明的。
“这是,这是青春痘?”我惊叫起来。
“我看着也像。但您的干女儿还不到八岁呢,怎么能长青春痘呢?”李爱嘉茫然地盯着我。
“是啊,怎么能长呢?”我更不明白,我十四岁才长青春痘,那时我刚好看上班里的一个女生,一脸小痘痘弄得我好不自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