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爱嘉摊开手:“我问你呢,你是她干爹呀。”
我又看了看小魔女:“我怎么能知道?宝宝,你到底怎么弄的?”
小魔女从我手里挣脱出来,无所谓地说:“没事,不疼,就是有点痒!”
李爱嘉苦笑:“得,就是青春痘!行啦,你去吃午饭吧,我和你干爹谈谈。”说着,李爱嘉向小魔女挥了挥手,示意她出去。
小魔女先是看了我一眼,然后近乎仇恨地给了李爱嘉一眼,目光就跟激光似的,又直又狠,射在李爱嘉脸上直反光。再之后,小魔女头也不回地走了。我不大明白,李爱嘉还算是合格的班主任,可小魔女为何这么恨她呀?那神态明明是想把李爱嘉切成小块,扔进锅里炖喽。此时我又想起另一件事,好象小魔女长青春痘的事,有人在我面前唠叨过。但那是谁呢?我竟想不起来了。
李爱嘉并没留意小魔女的憎恨,她开始收拾桌子上的东西。“走吧,到我家吃饭去。”
“不去了,去你家里吃,多不好意思啊。”我憨厚地笑起来,心里却一直在哆嗦。
“主要是谈谈小魔女的事,好歹她也是你干女儿吧。”李爱嘉倒是极其自然。她背上挎包,向外面走去。
我只好跟着。
我们从楼道里一路走下来,楼道、楼梯、门厅,操场都有孩子,而且很多学生都跟李爱嘉打招呼。我是越走越紧张,真担心碰上熟人的孩子,人多嘴杂,闲话万一传到我老婆耳朵里,我怎么交代呀?在学校门口,有个老师模样的男人迎面走来,笑呵呵地问李爱嘉:“今天又接待了几拨啊?”李爱嘉指着我道:“今天接待了四拨家长,这位是宝宝的父亲。”男老师向我笑道:“告诉你们家宝宝,千万别揪人家头发了,揪掉了是要赔的。”我苦笑着说:“您放心。”此刻我是真放心了,老婆不应该计较我与李爱嘉在一起,李爱嘉是小魔女的老师,我是小魔女的临时监护人,监护人和老师在一起当然不会产生其他关系。
走出学校,李爱嘉表情沉重地说:“虽然我不大喜欢小魔女,但我是她的老师,得为孩子负责。”
“当然,您天天修理人类的灵魂,多不容易啊。”我想通了关键情节,自然异常轻松,说话又开始没正经了。其实我不大担心小魔女的事,不就是长几个青春痘吗?所有的孩子都长过,再正常不过了。
李爱嘉边走边道:“小魔女才八岁就长了青春痘,这样下去就太麻烦了。”
“这有什么可麻烦的?只要不落下疤就行。”我笑着道。
李爱嘉惊奇地研究着我的表情,最后摇着头道:“你真是没孩子,你怎么连这个都不懂啊?”
“哪个呀?”我不明白。
“长青春痘就象征着青春期发育你懂不懂?”李爱嘉急切地说。
“发育就发育吧,谁不得发育呀!早发育早省心。”我说得很认真,实际上我也是这么想的。
“你——”李爱嘉看着我直晃脑袋,忽然她手指一伸,亲昵的在我脸上刮了一下。“你真是个大男孩,什么都不懂。”
我摸了摸发烧的脸皮,依然不大明白。
李爱嘉只得道:“她这种情况属于早熟,太早熟了。最直接的结果就是身高停滞,以后就这么高啦。”我点点头,小魔女还不到一米四呢,现在就停滞下来的确是够矮的,估计徐大光和林纳得哭死。李爱嘉接着说:“孩子太早熟将带来一系列的生理问题,甚至能让更年期提前,对女人的影响非常大。”李爱嘉忽然痛心疾首起来:“不仅仅是生理的问题,在心理上也将面临——怎么说呢?反正是事挺多的。”
“那——那该怎么办?”我暗自叫苦啊!这责任太大了,小魔女还不如揪别人头发呢,长青春痘的事我怎么管得了?
“你呀,赶紧去找他父母,这事你还真解决不了。”此时李爱嘉忽然停下脚步,指着前面的一座住宅楼道:“我到家了,咱们上去吧。”
那是座普通的六层住宅楼,红砖白顶,是八十年代的典型建筑。走到楼下,我又胆怯了,拧着手指头道:“要不,我就不上去了,怪麻烦的。”
“麻烦什么?反正我也得吃饭,家里就我一个人。”说着,李爱嘉的眼角抖动了几下,然后那袅袅身姿燕子似的飘进楼门,我则象一只风筝,忽忽悠悠地跟进去了。
李爱嘉的家可以用奢侈来形容,那是个东南朝向的两居室,大约有八十多平米。室内的装饰极有文化品位,门框挂着“别有洞天”的匾额,墙上有国画,花瓶里是孔雀翎子,门厅里还立着张条案,客厅中央还放着个根雕的茶艺桌。我觉得这里不象个小学老师的家,倒象个画家或者设计师的窝点。于是笑道:“这是请设计师给你设计的吧?”
李爱嘉侧着脸道:“是我前夫设计的。”
“这么说你前夫是搞艺术的?”我问。
“你怎么知道的?是不是师迁那家伙跟你说的?”李爱嘉脸上阴晴不定,似乎有点恼怒。
“我猜的。”
“真的?”李爱嘉还是不大相信。
“我和师迁的关系一般,再说这几天人家正张罗着出国的事呢,哪有功夫跟我闲聊啊?”我笑道。
李爱嘉终于沉静下来。“师迁以前追过我,我没瞧上他,我还以为他到处说我的坏话呢。”
我点点头,没再说什么。怪不得李爱嘉说师迁是人面兽心呢,原来他们的关系很不一般。
李爱嘉微笑着说:“师迁今年同学聚会的时候拉着我,问我想不想给他生个孩子。我要是愿意,他就和老婆离婚,和我结婚。你说他是不是有病啊?他佩吗?”
我哈哈大笑起来,师迁想孩子都想疯了吧?这家伙竟玩儿出黑色幽默来了。“我觉得师迁就是有病,病得还不轻呢。”
“就是。”李爱嘉围上围裙,走到厨房门口,忽然转过头来道:“不过你还真猜对了,我前夫是个画家,小画家,五十多岁还没混出名堂呢。”说完,她走进厨房,从暖气上取下一个铝盆,盆里是块和好的面团。
我跟到厨房门口,不解地问:“五十多岁了怎么还是小画家?”
“没出名,就是混到一百岁也是小画家。你是作家,这一点你比我清楚。”李爱嘉将面团摔在案板上,使劲揉起来。
我痛苦地垂下了脑袋:“我也没出名,我混得也不怎么样。”
李爱嘉瞪了我一眼:“你别谦虚了,至少每家书店里都有你的书,而且你刚三十来岁,早着呢。可我前夫就不一样了,当时我嫁给他的时候,他说他三年就能成为中国画协的会员。”
“后来呢?”我问。
“五年了,他连北京画院都没进去。”李爱嘉轻蔑地哼了一声。“我不是一个势利的人,但不能容忍平庸。”
我苦笑了一下,心道:十几岁孩子写的书都能卖出一百万本去,我一本书能卖到几万本就不错了,我也够平庸的。此时我的肚子竟不合时宜地叫唤了一声,而且还打了个嗝。
李爱嘉居然听见了,她抿着嘴笑道:“饿了吧,马上就好。咱们吃炸酱面,你不是最爱吃炸酱面吗?”
“你怎么知道的?”这回轮到我吃惊了。
“我记得你上初中时写过一篇作文,叫《我妈和我妈的炸酱面》,老师说写得特别生活,一看你就爱吃这口。”李爱嘉的面和好了,她将面团放在案板上。然后俏生生地走到冰箱边,体态优美地打开冰箱门,拿出一小碗炸酱,放在微波炉里转起来。
我动员起所有脑细胞,回想二十年前写过的所有文字,可笑的是我一个字都没想起来。但别管怎么说,我爱吃炸酱面倒是真的,李爱嘉的话也不会有错。女人的确是让人爱、让人怜惜的,她们能在二十年后依然记得别人的一言一行,就一点而言已经非常令人感动啦!我觉得心里热乎乎的,眼睛追随着李爱嘉抖动面条的手,似乎这样就能传递出我的感激。在李爱嘉手里,面团忽长忽短,忽粗忽细,最后以细细长长的姿态定位在案板上,就等着下水了。李爱嘉回头笑道:“你去收拾桌子吧,马上就煮面。”
我跑进客厅却没发现餐桌,后来我在根雕茶几下发现了几只饭碗,估计李爱嘉是不喝茶的,这东西就是她的餐桌。几分钟后,李爱嘉端着两碗热腾腾的面条冲进客厅,我赶紧把面条接过来放在在茶几上。李爱嘉烫得直揪耳朵,忽然她转过身,以脊背冲着我:“方路,帮我把围裙解下来。”
我的小心肝“咚咚咚”地跳成了一个响,虽然是围裙但也是裙子呀,我来解?合适吗?“你快点啊,再不吃,面就坨了。”李爱嘉催促着。我颤巍巍地伸出手,手指头一下子就触到李爱嘉腰上了,李爱嘉呵呵笑道:“别讨厌,快解围裙。”
我只得狠下心,揪住围裙带的活扣,使劲往下一拽。在这一刻我竟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似乎李爱嘉脱下围裙就什么都没穿了。围裙带子解开了,可我却拉着两条带子不敢撒手,直接撒手围裙就落地上了,可要是安安稳稳地拿下来,手就得在李爱嘉肚子前方交叉一下,那样就等于把李爱嘉抱住了。李爱嘉似乎明白我的心思,主动转过身来,接管了围裙带,同时笑道:“解个扣还那么使劲,怎么跟毛孩子似的。”
“我不想和你发生身体接触。”我垂着眼皮,实话实说。
“呦!”李爱嘉弯下腰,从下面观察我。“你真是与众不同,真是作家。”
“怎么啦?”我又吃惊了。实际上我是担心自己把持不住生理反应,干出些禽兽不如的事来就坏了。更担心一旦出事便没法向老婆交代了,在财产分配上必然要吃大亏。我清楚,万一我有了外遇,老婆肯定会离婚的,真那样我就是过失方,这些年的辛苦钱就全归她了,搞不好连房子都是她的。
李爱嘉悠然叹息一声,哀怨地说道:“你有点象贾宝玉,你知道女人的心思,也知道尊重她们。现在这种男人不多了!哎!”李爱嘉又叹息了一声,然后指着面条道:“赶紧吃吧,再不吃就凉了。”
没错!我的心已经凉了。怎么也没想到,李爱嘉居然生着一颗水样的心灵!更让人难过的是,她把我当成天使了,简直是受宠若惊!可实际上我主要是担心自己的财产被别人瓜分掉,至于是否应该尊重李爱嘉吗,就从来没有过这种念头。
李爱嘉把面条推到我面前,目光停留在自己的手上。然后我稀里糊涂地吃起面来,赶紧吃完赶紧走吧。
客厅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忽忽啦啦地吃面声,我几乎是一口气就把一大碗面吃下去了,期间连头都没敢抬。在这段时间是里我一直立着耳朵,聆听李爱嘉的动静,但除了自己的吃面声,我没听到任何其他声音。吃完了,不得不抬头表示谢意,奇怪的是李爱嘉居然一口没吃,她端端正正地坐在对面,托着腮帮子盯着我呢。我大是惊讶,冽着嘴道:“你怎么不吃啊?”
“我不饿。”李爱嘉道。
“那你下午得上课呀。”我假装关心。
“没事,我减肥呢,面条是特地给你做的。”李爱嘉终于垂下眼皮,六神无主地摆弄着手指头。
我惊恐得一句话都没说出来,的确,一切迹象表明这顿炸酱面是她特地给我做的,但李爱嘉图什么呀?我想不明白,索性不想,站起来道:“我得走了,下午保姆要来我们家面试,我得把关。”
李爱嘉颇有些寥落地说:“你别忘了小魔女的事,青春痘不是闹着玩儿的。”
“你放心,一两天内我就去找她父母。”说到这儿,我心里又开始骂人了,要是能找到林纳就好了,看来还得去拘留所找徐大光。真他妈新鲜,七岁多的孩子就长青春痘,全是吃多了撑的!
我逃跑似的冲向房门,刚走到门口便停了下来,心里琢磨着是不是应该与李爱嘉道别。
此时耳边却传来李爱嘉凄切的嘟囔:“我看见你老婆了,模样不错,挺瘦的。”
我回头看她,李爱嘉依然在茶几边,眼皮低垂得快闭上了。“你什么时候见的她?”我问。
“今天早晨。”
我想起来了,今天是老婆送小魔女上学的,李爱嘉自然是见过老婆的。“我老婆就是个疯疯癫癫的人,一天到晚的没正型。”我笑道。
李爱嘉一个劲点头,似乎很是感慨。“看样子你们很幸福啊。”
“还行,凑合过吧。”我下决心,再不能和她纠缠下去了,便严肃指着客厅里的座钟道:“坏了,再过十分钟保姆就来了,那什么我先走啦,谢谢你的炸酱面。”说完,我开门就跑,一口气冲到搂下,眼前顿时开朗起来。
四 荒诞之荒诞
男人的生理反应永远是荒诞的,即使你对这个女人没有丝毫感觉,但肚子底下那个东西总是性致勃勃的,真讨厌。我在楼下转了好几圈,那玩意终于老实了。在这几分钟里,我琢磨着,当太监不错,当太监至少省却了我现在的烦恼。
回家的路上,我在“方路”二字之前强加了无数“光辉、伟大、永远正确”之类的形容词。方路简直就新时代好青年的代表啊,绝对比雷锋高尚多了。雷锋死时不过二十来岁,人间的所有诱惑几乎都没有经历过。他不是不想犯错误,他是不懂啊,不懂错误为何物的人自然不会犯错误。雷锋见过什么呀?湖南农村现在都不怎么样,更不要说四十几年前了。后来当兵也不过是在抚顺,在军营里混,估计连营长都没怎么见过,所以雷锋基本上是一张白纸。可我方路就不一样了,我三十四岁了,金钱、荣誉、美女、纸醉金迷的日子、天花乱坠的憧憬,全见识过了。但我依然能抵御住李爱嘉幽怨的、摄人魂魄的眼神,就凭这一点,雷锋就得修炼上几辈子。我方路真是了不起啊,定力!关键是定力!
我是越想越高兴,后来竟有点得意忘形了,一头撞在路人的肩膀上,差点把自己撞了个跟头。路人急了,吼道:“吃糊涂啦,走路怎么不看人呢?”我刚要反唇相讥,路人竟哈哈笑起来:“方作家,是不是又琢磨着新作品呢?”
我定睛一看,这家伙竟是派出所的片警,头几天我把中年人亲手交给他,后来他还在楼下碰上过一次呢。今天警察穿的是便装,所以走路时并没引起我的注意,我摇着头道:“琢磨事来着,没把您撞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