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老婆趴在门上,侧耳听了听。我也意识到不大好,外面没动静了,严明不会把豆豆扔楼下去吧?老婆一把将门拽开,我们俩同时将脑袋探进客厅。豆豆和小魔女已经不见了,严明半躺在沙发上,看样子是睡了。老婆举着指头,向我摇晃了几下,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到客房门口,眯着眼睛向屋里看了几眼。我注视老婆表情的变化,随时准备冲下楼去。还行,老婆面目轻松地回来了。
老婆小声道:“他们俩玩游戏呢。”
我将门关好,紧紧握住老婆的手,哀恳着:“亲爱的老婆,以后你愿意逛商场你就去,你愿意买黑珠项链你就买,你想干什么都行。可严明住在咱们家,太危险了。她是病人,病人就应该在医院,人家有医生照顾,好得快。”老婆坐在电脑前,目光停留在屏幕上,好久也不开口。我烦了,却又不便发作,依然求着:“你说话呀?不是我容不下你的朋友,但严明和豆豆、小魔女的情况不一样,精神分裂,那是好玩儿的吗?”
“她是暂时性的。”老婆道。
“暂时的也受不了。万一她要是闹出点事来,谁负责?”
“我负责。”老婆斩钉截铁。
“你?你以为你谁呀?让她住咱家,咱俩就是她的监护人,那不是说着玩儿的。”我已经忍无可忍了,脑门子上一个劲冒油。
“我不能把严明留在医院里,那地方太可怕了。你是没看见,他们把重病人绑在床上。”老婆低声吼了起来。
“那是怕他们闹事。”我叫道。
“严明是我的好朋友,她从没干过对不起别人的事,我不那让她在那儿受罪。”老婆的态度很决然。
我颓然坐下,没办法了,疯了,全疯了,严明疯了,我老婆疯了,我也疯了。好好的一个两口之家,如今多了两个孩子、外加一个神经病。
老婆自然知道收留一个神经病不是闹着玩儿的,她缓了口气,走过来搂着我的脖子,温柔地说:“师迁这个狗东西,临走临走还咬人一口。严明多可怜呀!让她在咱们家住几天,没准就好了。算啦,反正咱们已经收养了豆豆和宝宝,你就再辛苦辛苦,帮忙盯着严明。医生说了,只要不受到强烈刺激,按时吃药,她就跟好人一样。只要心情顺畅,过一段时间就能恢复。”
我浑身酸疼,干脆躺下了,气若游丝地说:“你知道你老公是什么人吗?你老公是作家,是靠写字挣钱的人,可这一个多星期了,我是一个字都没写出来。这样下去,咱们家的生活来源都成问题啦。”
“等老妈从四川回来,豆豆就有着落了。如果再找到林纳,宝宝也就有地方去了。至于严明,严明?”老婆一时想不出该怎么处置严明。
“对,等师迁从美国回来,美国总统都换人了。他回来不回来有什么用啊?”我苦笑着说。
“严明是暂时性的,过一段时间就好了。”老婆忽然攥了攥拳头,似乎下了多大决心:“一个月,一个月后如果严明的病不见好,咱们就想别的办法。”
我不愿意搭理她,枕着自己的手臂道:“严明是活该,她要是给师迁生个孩子,至于混成神经病吗?”
老婆愤怒地站起来:“女人的事,你不懂。”
“你懂,你什么都懂!”说着我跳起来,从抽屉里拿出装纸钱的塑料袋:“我给我爸爸烧纸去了,再不烧纸我就成神经病了。”说着,我气哼哼地往外走。
老婆也跟了出来,她拿出几瓶药丸,拍着严明的肩膀道:“严明,咱们吃药啦,严明,吃药。”
我哼了一声,夹着纸钱,走了。
再次走出小区的大门,已经过了晚上十点,天上的亮点熄灭了,星星灭了,街上的人也散了。
古人说侍死如侍生,所以上古时期凡是家境殷实的死者,大多拥有不少殉葬品,年年祭祀也要杀猪宰羊,好不热闹。后来人们发现了货币的好处,便认为这玩意儿在阴间也是好东西,所以殉葬品中便多了不少金银,祭祀事同样少不了。但人间的货币、猪羊终归是稀罕的,于是不知哪位天才想出了烧纸钱的主意。纸钱这东西即常见又花不了几个真钱,想送多少就送多少,想在阴间买什么估计它就能买什么。而且这东西没有贫富贵贱之分,任何阶层都不会吝惜。于是传统的殉葬制度逐渐瓦解了,死人的贫富差距无形中被缩小了。可笑的人,很多人活着的时候一贫如洗,死后却能享受很多人的孝敬。不少大富大贵的家伙,坟墓修得异常雄壮,可人一咽气就被大家彻底遗忘了,一张纸钱也没落下。所有中国人都应该感念发明纸钱的那位先贤,所有中国人都应该给这位大爷立个牌位。
我拎着纸钱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将塑料袋扔在地上。据说这是烧纸的场所,取通达四方之意。我先是找了根棍子,画了个圈儿,然后把塑料袋打开。好家伙,十块钱的纸钱真不少,大约有几百张,金元宝更是多得数不过来。我将纸钱抖落散了,元宝放在纸钱上面,然后拿出打火机。
此时一个衣衫褴褛,满面胡须的家伙走过来,蹲在面前。我断定这小子是个乞丐,现在天气已经很冷了,这家伙是找火取暖呢。
我头都没抬,用打火机点燃了第一张纸,然后将纸钱和元宝一层层覆盖上去,一边以木棍扒拉着火堆一边念叨:“爸爸,我给你烧纸了。”
这时我耳边响起另一个声音:“爸爸,我给您烧纸了。”
我惊恐地抬头看了一眼,乞丐守在火堆旁,低着头跟我一起念叨呢。我记起在哪本书里看到过,南方有帮人是哭丧专业户,他们帮人家祭奠老人的,目的是挣几个小钱。看来这家伙跑到我这儿来认爸爸来,无非是想挣点儿钱。我决定不与他计较,低头接着道:“爸爸,天冷了,您买点衣裳穿。过几天我再给你送点钱,添置点别的。最近家里咱事太多了,您就保佑保佑您儿子吧,再折腾下去我就受不了了。”
乞丐一字不落地说:“爸爸,天冷了,您买点衣裳穿,过几天我再给你送点钱,添置点别的。最近家里咱事太多了,您就保佑保佑您儿子吧,再折腾下去我就受不了了。”
这是给我爸爸烧纸呢,要是给别人烧纸碰上这事,我就得笑出声来。这家伙口口声声地叫爸爸,叫得比我都亲。
纸钱噼里啪啦地燃着,不一会儿火焰就烧起半尺多高,灰烬随风而起,飘飘忽忽地上天。估计我爸爸是收到钱了,但愿他能保佑我吧。几分钟后,火堆逐渐缩小了。我从上衣口袋中摸出一张钞票,顺手塞了过去。乞丐惊讶地说:“五毛!”我翻眼一看,果然是五毛,是少点了,人家好歹也叫了几声爸爸呢。于是我从另一个口袋里摸出一张,又递了过去,乞丐嘟囔着:“还是五毛?”我摇着头,人家虽然是乞丐,但岁数也老大不小了,叫几声爸爸也怪不容易的,于是干脆从裤子兜里拽出十块钱:“都给你吧。”
乞丐认真地说:“为什么?”
这次轮到我不满了,嫌钱少就说话,什么叫“为什么”呀?我换了一副凶恶的嘴脸,想把乞丐的气焰压下去。一抬头,终于和他面对面了,可仅仅看了几眼,我竟觉得这叫花子有点眼熟。
这时他捧着十一块钱,好奇地盯着我:“为什么呀?”
我认出来了,这位正是一个星期前,我在大街上抓住的中年“歹徒”,这小子不会是来寻仇的吧。
中年人知道我想起他来了,难堪地说:“刚才我就认出你来了。”
我的脚指头不自觉地抓住地面,随时准备跳起来。现在我与中年人之间紧紧隔着一道纸钱的灰烬,万一他要是一刀刺来,除非是我爸爸看在纸钱的面上显灵,否则我是难逃厄运的。我强做镇静地说:“你出来啦?”
中年人点头道:“今天下午才出来,我已经在街上转了半天了。”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一带?”我心道,就是真死了,也得做个明白鬼。
中年人奇怪地说:“我不知道你住哪儿,正瞎转悠呢。我看见有人烧纸,就琢磨着应该给我爸爸也烧点纸,让他照顾照顾我媳妇和我闺女。”
我长出口气,老实地说:“我以为你找我是为了报仇呢。”
中年人伸手在灰烬划拉了几下,口气异常平静:“这几天我想明白了,横竖都是个死,瞎折腾什么呀?只要我一死,我们这一家子就算团聚了。”
“你也就四十来岁吧?你可千万别想不开,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我有点儿担心。
“我就是想开了。我是公司经理,我手底下管着一百多口子人,动不动我就开除几个,估计我是坏事干多了,老天爷报应我呢。上半年,我听说有个职员得了乙肝,我想都没想就把他开除了。后来他就再也找不到工作了,上个月我听说那人已经肝腹水了。”中年人的平静令人感到一丝恐惧,似乎他说的事与这个世界毫无关系。
“完啦?”我问。
“谁都知道,肝病一到腹水的份上就没救了。听说那个职员在我的公司干过五年,可我就是想不起他的模样了,照这么想的话,应该是个老实人。你说说,他为什么腹水?”
“肝病一般都是窝囊死的。”我小声道。
“你这人挺聪明,怪不得能当作家呢。我告诉你吧,就是因为我把他开除了,他是怎么想怎么窝囊,没几个月就腹水了,所以被撞死的人应该是我。”中年人使劲点了点自己的胸口。“可老天爷不想让我死。老天爷最坏了,他最大的本事就是恶心人,他报复你的办法绝对是你想不到的。哎!所以我媳妇和我闺女死了,你说我恶心不恶心?”
我觉得这家伙弄不好也精神分裂了,马上道:“谁也不该死,不过是巧合。”
“那怎么不巧合到别人身上去呀?我知道我老婆那人,她不喜欢开车,而且平时最遵守交通规则了,晚上十二点碰上红灯都老老实实地站着,可她那天居然就闯了红灯了。你说说,这是巧合吗?这是天意!”中年人终于站了起来。“我被他们拘留了七天,我想了整整七天,终于想明白了。这事跟人家司机没关系,全是我自己作的孽。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天作孽,由可为,自作孽,不可活。我就是自作孽,唉?不对呀,应该我不可活,为什么让我媳妇和我闺女死啊?”中年人愣愣地站在原地,满脸困惑。
“你不是说老天爷报复人的办法是人想不到的吗?”我无意中竟接受了中年人的理论。
“那他也应该讲道理呀。等我死了再说,我死了我就跟老天爷算帐,没他这么干的。”
“行啦,我知道了,我送你回家吧。”我伸手要拉他。
中年人挥手道:“我们家没人了,我不回去。”
“那你要去哪儿啊?”
“我得想想,我这后半辈子应该干什么,得想想。”中年人慢慢转过身去,要走。
我担心他真会寻了短见,赶紧冲到中年人身前:“听我的,回家睡一觉。”
“你放心,我不会自杀的。我得想想,真得想想,后半辈子我得为老天爷干点事,将来我跟他算帐的时候我得有资本。”说完,中年人溜溜达达地走了。
我站在十字路口发呆,这家伙到底要干什么呀?
三 朝闻道
到家时已经十二点多了,老婆、严明、豆豆和小魔女都不在客厅里,我洗了把脸,然后准备进卧室睡觉,却在卧室门上看到了一张字条。字条是老婆写的,内容是:“我和严明睡卧室,你睡书房。”
我愤怒地向纸条挥了挥拳头。豆豆和小魔女占据了我的时间和精力,严明居然把我的床也给占了,这样下去我非成清教徒不可。将来万一能碰上师迁的话,保证要给他几个大嘴巴,把他的嘴打到后脑勺上去。
无奈呀无奈!我只好向书房走去,路过客房时,我竖着耳朵听了听。嘿!居然还真有动静,客房里发出“嘭嘭”的撞击声,似乎有人在不断地捶墙,难道豆豆和小魔女打起来啦?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小魔女有暴力倾向,真动起手来我们豆豆可要倒霉了。我一把将房门拉开,只看了一眼,我就差点笑出声来。客房里狼籍一片,电脑摆在床上,‘红景’游戏中的士兵正四处开枪呢。而小魔女和豆豆在地面上翻滚着,小魔女压着豆豆,手一个劲在豆豆头上胡噜,但豆豆的头发太短,小魔女根本抓不住。要说我们家豆豆真有两下子,他虽然被小魔女压在身下,却一点没吃亏,反而高举着游戏受柄,一下下地往小魔女头上砸呢。我估计呀小魔女就会一招——揪头发,然后找地方撞,一旦抓不到头发,小魔女连变通的本事都没有。可我们家豆豆偏偏留着个小平头,没多少头发,小魔女是着急上火却拿豆豆毫无办法。
这俩孩子真懂事啊,虽然打得热闹却都死死闭着嘴,谁都不愿意惊动大人。我“哎呦”了一声,一步跨进去,一手一个,将二人提了起来,然后双手一分,豆豆上床了,小魔女摔到沙发里去了。我不愿意惊醒老婆和严明,回手将门关上,面目狰狞地说:“你们俩打什么?再打?再打我每人揍你们一顿。”
小魔女满脸傲然地瞪着墙面:“大人欺负小孩,早晚有你老了的那天。”
我又险些笑出来:“你还敢威胁我?”
老实巴交的豆豆也不愿意了,撅着小嘴道:“阿舅说,大人要是打孩子,就打110。”
我一屁股坐在二人中间,把手举到胸前,做了个戴手铐的姿势。“行,你们把我送监狱去吧,进去了我就省心了。”
豆豆不明白监狱是什么,小魔女却比谁都清楚,她显然是想到徐大光了,眼泪猛然间就喷出来了。小魔女冲下沙发,拉着我的手道:“干爹不能去监狱,爸爸已经去了,干爹不能去。”
豆豆却高兴地鼓掌道:“三大爷进监狱喽,三大爷进监狱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