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志同道合
送豆豆去幼儿园时，我再三哀求他不要再尿炕了，豆豆却说浑身憋得难受。我说：再难受也得忍着，你是小老爷们儿。豆豆不明白老爷们儿与尿炕之间有什么关系，自此再不敢顶嘴了。
今天第二次跨进家门时，老婆正托着几颗珍珠般的药丸，请严明品尝呢。严明生硬地问：这是什么药。老婆狡诈地说：这是避孕药。看样子严明对避孕药是情有独衷的，三口两口就将一小把药丸全吃了。后来老婆偷偷告诉我：那是控制情绪的，每天都吃，吃几天严明就成好人了。
几分钟后，老婆要上班了。她指着我说：“严明，一定要听这个人的话，她就是我，你要是不听话，他也能把你送到医院去。”
严明哈哈笑道：“你拿我当傻子？他是方路，我能不认识他？”
老婆和我对望了一眼，看来严明的病与智力毫无关系，关键是什么时候发作的问题。老天爷保佑，最好别发作。
老婆上班了，我督促严明收拾屋子，严明毫无怨言，而且手脚特别麻利，根本看不出是病人。我心下暗喜，你就干吧，你越****越轻省。
九点钟，我带着严明出门了。
路上她问我去干什么，我说：参观拘留所。严明奇怪地说：“为什么要参观拘留所？”我说：“你独自在家，我们不放心。”严明怒道：“难道我有病吗？”我心道：你要是没病，为什么怕去精神病院呢？好在，严明不是个较真的人，我随便敷衍了几句也就过去了。
在拘留所门口我竟然看见二哥方达了，他正要离去，我大声叫住他。二哥找贼似的四下看了几眼，把我揪到个僻静地方。小声道：“你也是来看方智的？”我说：“难道方智也搬这儿来啦？”二哥说：“方智的户口在朝阳区，三天前被人家送来的。我给他带了几条烟，千万别告诉你嫂子。”我心道：太好了，今天本来是参观徐大光的，没想到连方智也看了，这叫一石二鸟！后来二哥又说：老妈是今天的火车，明天早上到北京。我说：不用你们管了，我去接。实际上我是想把老妈抢过来，好让她专心照顾豆豆。再后来二哥和我们分手了，临走时，他狐疑地看了严明几眼，并没说什么。
在探视大厅门口，严明惊恐地站住了，眼睛直钩钩地盯在玻璃隔墙中穿插的铁丝网上。我赶紧告诉她：这不是医院，我们是来看朋友的。严明不放心，特地给老婆打了个电话，得到确定答复后才迈进大厅。
五分钟后，徐大光腆胸叠肚地走了出来。老远他就向我张开了双臂，很有国家领导人接见外宾的架势。我抓起电话来骂道：“你这孙子还挺美的。”
徐大光声如洪钟地说：“我坦白啦，我全坦白啦！”我不明白他到底坦白什么了，徐大光道：“我把我们老板出卖啦。我不过是骗他的出口退税，可这孙子本来就是假出口。我骗他，他骗政府，嘿嘿。我告诉你，警察早就盯上我了，可人家关心的不是我的事，是我们老板的事。我们老板绝对跑不了，哥们儿要是立了功，没准能弄个缓刑。”
我说：“那得祝贺你了，不过宝宝的情况不大好，你得拿主意。”
徐大光一听这话就蔫了，哆哆嗦嗦地说：“我们家宝宝是不是把同学打了？”我心道：你倒挺了解小魔女的。于是将小魔女长出青春痘的事说了说。徐大光狠狠跺着脚道：“我×我×我×我×我×我×！所有的事我都想到了，怎么就没想到这事啊？”
我惊讶地问：“难道你知道？”
徐大光痛心疾首地说：“上个月我和林纳就觉得不对劲，带宝宝去医院检查了好几次。你还记得我向你借的三万块钱吗？那钱就是给宝宝治病的。医生说：我们家宝宝是营养过剩，食物中又有一定激素含量，刺激了雌性荷尔蒙的分泌，所以才会出现提前发育的迹象。”
我说：“现在已经不是迹象了，都他妈长出来了。”
徐大光伸出一个手指头：“第一，你赶紧去我们家，电脑桌下面有一份诊断书，还有几盒注射针剂。每星期打一针，调节激素分泌，得打两年。”他又伸出第二个指头：“第二：千万不能带宝宝去吃麦当劳，她就是那玩意吃多了。”
我的胃蠕动了一下，巨无霸的味道立刻泛了出来。我和老婆已经带小魔女吃了好几天麦当劳了，怪不得小魔女的青春痘生得如此迅速呢。此刻我看见徐大光的手又有动静，马上伸出自己的手指头：“第三！”
“第三，要给小魔女开小灶，只能吃白菜、豆腐之类的东西。这是兄弟替你着想，能省点开销就省点吧。”徐大光说话时，浑身飘逸着善良。
“放屁，替我省点？”所有肮脏、怨毒的词汇集在我嗓子里，却一句也没说出来。
徐大光双手凑在一起，连着给我作了三个揖。
十分钟后，我第儿次向值班警察提出请求，要见方智。值班警察上下看了我好几眼，嘴里道：“您还真忙。”我剜了他一眼，警察苦笑着给我办了手续。
不一会儿，方智出来了，他脸色蜡黄，身体消瘦。我心中暗骂：我四弟真没出息，才一个多星期就变成这模样了。瞧瞧人家徐大光，神采熠熠，比大熊猫都神气。方智说：二哥刚走。我说我知道。方智瞟了严明一眼，没再说话。我告诉他，这位是你嫂子的朋友，跟我出来办点事。方智第三个反应就是豆豆如何了。我还没说话，严明竟兴奋地说：“豆豆那孩子不错，昨天晚上一直跟我玩儿呢。”
我回忆了一下，昨天晚上我去烧纸了，不知道他们在家里干什么。
方智说：豆豆可聪明了，是个难得聪明的孩子。严明对这个说法是大加赞许，非常赞同。她的理由是，早晨她和豆豆搭积木，豆豆竟一口气搭了十三层，爱因斯坦小时候也不见得有如此智商。方智又说：豆豆太老实，在幼儿园老受欺负，一定要督促阿舅云云。严明说：放心吧，你嫂子说了，有你三哥在，没人敢欺负豆豆。我忽然发现自己成了多余的人，严明到我家不过十二、三个小时，但她和豆豆的关系已经不一般了。
此时方智欣慰地说：“豆豆一切都好我就放心了。我现在的任务是把外语学好，出国的时候就能游刃有余了。”
提到出国的事，严明的脸立刻灰暗下来，凶巴巴地问：“你也要出国？”
方智的表情严峻得如杀手要抠动扳机：“对，我要出国，我要报仇，我一定要报仇。”
“报仇？”我和严明同时叫了起来，但口气截然不同。我是惊讶，严明是钦佩。只听她接着道：“对，一定要报仇！你要找谁？”
我心道：严明找师迁报仇还可以理解，师迁的确可恨，但方智报哪门子仇啊？
方智严肃认真地看着严明，一字一顿地说：“我要****报仇，我一定要把****抓住，我媳妇死他手里了。”
“你疯啦？”我顾不上这话是否会刺激严明，脱口就喊了出来。
方智轻蔑地昂起面孔：“有仇不报非君子！我一定要抓住****，我要把他碎尸万段，嘿嘿！基督山伯爵卧薪尝胆十四年，为了抓****我也要把牢底坐穿。”
“对，我也要那个师迁碎尸万段，他骗了我十年！”严明的面目比方智还要凶狠，说到“十年”的时候，能听到槽牙相互摩擦的声音。
我不由得退了一步，方智的仇恨启发了严明，这两个疯子要干什么呀？
方智找到了知音，兴趣昂然地说：“好，咱们一起出国。我告诉你，****可能隐藏的地点有三个，巴基斯坦东北部的山地，格鲁吉亚的潘杰西山谷，还有一个就是美国，他很可能乔装改扮，做了整容手术，现在就藏在纽约。他跑不了。”
严明双眼冒火道：“师迁就在新泽西，新泽西和纽约只隔着一条河，他们俩谁也跑不了。”
“太好了，咱们一起去，你的外语怎么样？”方智问。
“我英语六级。”严明道。
方智庄重地点头：“我正在自学阿拉伯语和普什图语，咱们算是珠联璧合了。对了，您怎么称呼？”
“我叫严明。”
“严明！纪律严明，好兆头！那个叫师迁的害了你什么人？”
严明面孔扭曲着说：“他把我害了？”
方智突然颤抖了一下，双手扶着桌子道：“可你并没有死啊？”
“STOP！”我竟喷出个英文单词。“停，停止。方智，你到底怎么了？”
方智不名所以地说：“三哥，我没事啊。”
“你在拘留所里天天干什么？”我问。
“我订了三十多份报纸，天天看报纸啊！”方智道。
我琢磨着看报纸也不是坏事，可他为什么要订三十多份报纸？我还没说话，严明又开口了：“三十多份报纸？我们学校才订了五份。”
方智晃着脑袋说：“这个你们就不懂了。007不是正经间谍，他是我三哥那样的人编出来骗人的，傻瓜才相信007呢。真正的间谍就是在家看报纸，通过一个国家的不同出版物，就能看出这个国家的政权走向，经济脉络，甚至军事秘密。我订了三十多份报纸就是为了找****，我要把所有蛛丝马迹综合在一起，然后理出个清晰的脉络来。”
严明道：“通过网络查找，信息更多。”
方智使劲点头：“这是个好主意，可惜拘留所里不让上网。”
严明竟自告奋勇地说：“我来帮你查，****和师迁全跑不了。”
……
我真不应该带严明来，现在他们俩志同道合了，把我扔在一边没人搭理。我只得在他们畅谈的间歇中找到值班警察，希望当局注意方智的精神问题，值班警察说：“你四弟特别老实，连话都不怎么说，天天看报纸。”我认为这样更可怕，警察却道：“对我们来说，他们老实就是我们最大的福分啦。”
我没办法，只得叮嘱了方智几句，然后硬拉着严明走了。
这二人真是相见狠晚，临分手时，眼珠不错地盯着对方，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表达。我不得不狠着心，把严明拉走了。
走出拘留所我差点哭出来，我四弟方智够戗了，他能和严明星星相惜，明显就是两个神经病之间的心灵感应。坏了，虽然我给我爸爸烧纸了，但还是烧晚了，还应该提前几天，现在方智也不正常了。
我觉得这些天花钱太多了，再加上严明的表现很安详，于是决定坐公共汽车回家，如此回家只需要花两块钱。
现在的公共汽车比以前松快多了，我和严明坐在最后一排，前面还有几个空位子。上车后，严明一直盯着外面发呆，似乎在思考什么重大问题。我干脆闭目养神，能歇一会儿是一会儿吧。后来车到站了，上来几个学生，一下子就把座位占满了。学生永远是吵闹的，我将眼皮抬了抬，只见两个男同学就坐在对面的座位上，看样子是中学生，于是下意识地看了严明一眼，她就是中学老师。
严明毫无表示，眼睛依然盯着车外。这时对面那个一脸青春痘的男孩揪着另一个问道：“咱们班叶彤是不是想跟你交朋友啊？”
另个男孩长着一字眉，面目可憎，只见他高傲地说：“我能瞧上她吗？我让她给我买个手机她都不买。”
第一个问：“那你的手机是谁买的？”
一字眉显摆似的说：“三中高一的一个女生给我买的。”
第一个满脸憧憬地说：“她有钱吗？”
一字眉故作高深地晃了晃脑袋：“人家三个月就换一个手机，全是最新款的。上回她还说，她有个女朋友想在咱学校找个男朋友。”
第一个一把揪住一字眉的领子：“她女朋友有钱吗？”
一字眉道：“那就看你的了。”说着二人哈哈大笑起来。
我狠狠瞪了严明一眼，这就是你们教出来的学生。但严明根本没注意他们的谈话，她嘴里念念叨叨的，似乎在算计着什么。
公共汽车开到我家时已经快中午了，我和严明随便在小区外的饭馆里吃了几口。严明一点食欲都没有，筷子好几次伸到我碗里去了。我知道他在琢磨与方智联手报仇的事，没办法，赶紧回家吃药吧！
到家后，我和老婆通了电话，老婆同意将严明留在家里，由我带小魔女去打针。放下电话，我再三叮嘱严明不要出去，外面的人都在抓她。严明不屑地说：“你想干什么就去吧，我没病。”
我赶到徐大光家，找到诊断书和注射针剂。然后在他家电话机上查了起来，我想看看大林纳是否来过电话。电话机果然显示出一个号码，大约打来过三四次，从号码上我断定这电话是远郊的。我毫不犹豫地拨了回去，对方竟接了。我叫道：“你是林纳吗？”对方没有说话。我又说：“我是方路，宝宝在我们家呢。”对方依然不说话。我道：“如果你是林纳，就请你赶快回来。小魔女是你的女儿，啊对，是宝宝，你太不负责任了。”电话里传来哼哼唧唧的声音，我趁热打铁道：“宝宝很想妈妈，真的，特别想。”此时对方竟然把电话挂了。我骂了一句狗东西，然后只得先走了。
三点钟，我来到学校。先告诉李爱嘉，我要带小魔女去打针，青春痘的事已经解决了。李爱嘉默不作声地把小魔女叫了出来，默不作声地望着我匆匆而去，象个清纯的小姑娘。
医生早认识小魔女了，二话就给了她一针。回家时我揪着小魔女道：“宝宝，你知道不知道你不应该吃麦当劳，你为什么天天吃？”
小魔女委屈地说：“我爸爸不让我吃了，我想干爹没那么坏。”
我只好说，干爹是不坏，但是吃麦当劳吃多了，对你的身体不好。小魔女说：反正我已经胖成这样了，大家又不选我当班长，减肥没用。我愤怒地说：“不光是胖的事，反正是不许吃了。”小魔女满怀仇恨地瞪我一眼，一口气竟跑回了小区，我只好在后面追，差点累吐了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