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让豆豆回客房休息,然后便进了客厅,巧的是小魔女正好慌慌张张地溜出来,差点和我撞上。我正要问她怎么回事,小魔女满脸不可思议地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拼命用手摸了摸。我向客厅里一看,鼻子差点气歪了。电视上正播放着《甲方乙方》的最后部分,有个家伙的老婆得了癌症,那家伙正蹲在医院走廊里号啕痛哭呢。电视里的人物在哭,沙发上的严明也在哭,居然比剧中人物还伤心。我估计严明又犯病了,小魔女中途被吓跑就是这个原因。于是悄悄走进去,假装关心地说:“严明,你哪儿不舒服?”
严明指着电视道:“前几年我和师迁看这电影的时候。我问他,万一我要是得了癌症怎么办?师迁说,你得了癌症我就和你一块儿死。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他现在在美国呢。”
我心里开始骂咒骂《甲方乙方》的导演了,挺好的喜剧,你弄这么个哭哭啼啼的结尾干什么?好人看了都得得神经病,神经病看了不犯病都怪了。我强装笑容道:“那是电影,不能当真。我告诉你,豆豆回来了,在房间里等着你呢。”
严明真是个神经病,脸上挂着泪珠,嘴却嘻嘻哈哈地笑起来:“豆豆回来啦,我正想他呢。”说着,她撒腿就往客房里跑。
我为豆豆叫了声苦,赶紧追上去,想看个究竟。严明竟在客房门口喊道:“豆豆,拉大锯啦。”豆豆在屋里回应道:“姥姥家到底唱不唱戏呀?”严明跑进客房,拉着豆豆的小手转了一圈儿。小魔女实在受不了,捧着作业本又从客房里跑出来。我让小魔女去书房写作业,然后叮嘱豆豆不要尿炕。严明瞪着我道:“豆豆都五岁了,怎么会尿炕呢。”我无话可说,哼哼着道:“不尿就好,不尿就好。”接着严明和豆豆兴高采烈地玩儿了起来。
我百无聊赖地走到厨房门口,颇有些怨恨地说:“看见没有,严明还真喜欢豆豆,比他你这个三大妈都喜欢。”
老婆边做饭边说:“这样最好,严明有事干了,自然不会犯病。”说着,老婆忽然盯着我道:“严明脸上的青印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将严明与书商打架的事说了一遍,老婆气呼呼地说:“我以为你实行家庭暴力了,真那样我饶不了你。”
我仰天长叹,伤心欲碎。在这个家里,我成为家庭暴力的受害者是必然的。老婆却说我要实行家庭暴力,说这话的人是是亏了心了。
忽然严明“啊啊——啊”的在客房里叫了起来,我和老婆担心出事,几乎是跳着跑了出去。严明站在客房门口,如一只受惊的鸡,哆哆嗦嗦却无所适从。豆豆立在床上,裤腿里正滴滴答答地往下流尿呢。
在那一刻,我的呼吸停止了,心跳停止了,连脉搏都停止了。我已经被豆豆气死了,脑子里全是空白,所有的血都涌上手指。我扑上去,一把抓住豆豆的小皮带,倒着把他提了起来,然后照屁股上就是一巴掌。“你个小东西的,路上我跟你说什么来着,不许尿炕,不许尿裤子。你倒好,回家就尿,我揍死你。”说着我又要打,豆豆挨宰似的嗷嗷叫起来。我毫不理会,可后腰上却被人狠狠踹了一脚,是严明踹的,她和老婆携手把豆豆从我的魔爪里救了出去。
后来,老婆和严明又联手给豆豆换裤子,老婆埋怨我道:“你这人怎么上来就动手啊?教育孩子得跟他好好解释。”
我怒不可扼地指着豆豆:“你问他,你问他,我跟他说过好几次了。”我一把将被子抖落开,露出豆豆遗留的尿迹。“你看看,这是他昨天尿的,我都没好意思跟你说。”
老婆一把抢过褥子,叫道:“你这人真是的,孩子尿炕也不张罗说一声,就这么摆着呀?得洗。”
“我没功夫!”我声嘶力竭地喊。这时豆豆的裤子已经换好了,也不哭了。我觉得不能这么饶了他,狠狠地说:“豆豆,你说,你是不是犯错误了?”豆豆本来又要哭,但看到我凶神恶煞般的样子,生生把眼泪咽了回去。我见豆豆不敢回嘴,气焰又嚣张了几分。“你——你不听话,你,你——你给我跪下!”说到这儿我突然想通了,罚跪是惩罚豆豆的最好办法。我们小时候都跪过,罚跪这办法的确是不错,即不会造成伤害,又起到了惩戒的作用,好!想到这儿,我大叫道:“你给我跪下,跪地板上,跪下!”
老婆叫道:“你疯啦?什么年代了你还罚跪?”
严明也跟着起哄:“法西斯,你是法西斯。”
“我是他三大爷,我和他爸爸小时候都跪过。”我不为所动,指着豆豆道:“豆豆,你犯错误了,就应该罚跪,给我跪下。”
两个女人还要说什么,但令她们难堪的一幕发生了,豆豆老老实实、轻车熟路地钻进墙角,冲着墙,跪下了。严明冲上去,想把豆豆拉起来,豆豆却哭着说:“我爸爸也这么说的,犯错误了就应该罚跪。”
我心里舒服多了,方智天天夸他们家孩子是天才,看来背后没少下功夫。“这就对了。”我不依不饶地喊:“对待孩子应该是知道心疼就应该知道管教,你们这样做是溺爱,早晚得把孩子毁喽。将来他进了监狱,你们就全老实了。”
老婆让我气得原地直转:“你——你——你这人,我发现你也是——”她看了严明,马上改嘴道:“你是中了周胖子的遗毒了你。”
“人家周胖子的话也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我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
严明忽然冲上床上,把豆豆的棉枕头拎了下来,扔在豆豆眼前道:“豆豆,垫上这个。”
我哼了一声,没反对。
老婆一把揪住我:“我真没看出来,你这人骨子里这么封建。”
“我封建,我要是封建我早就要孩子了。”我叫道。
“你想得美,你想要我还不想要呢,要了孩子也得让你折腾死。”老婆回头怜悯地看着豆豆,看样子想亲自动手把豆豆拉起来。
我正要说什么,一眼却看见小魔女蹲在门口,眨巴着小眼睛,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屋里的动静。我脑子里轰了一下,差点炸喽,难道她是坐山观虎斗吗?
二 大脑炎
小魔女完全是副幸灾乐祸的样子,我的淫威顿时有了发泄出口。于是威严地说:“宝宝,你不好好写作业,难道也想罚跪吗?”
小魔女当然知道不能吃眼前亏,扭脸就跑了。
我一回头,老婆和严明每人拉着豆豆的一只手,正往起拽呢。我刚要进行严厉干涉,老婆突然道:“这孩子的手怎么这么热呀?”严明分不出冷热来,呆呆地问:“是吗?”老婆干脆摸了摸豆豆的脑门,叫道:“真是热的。”我心道:溺爱孩子的人能编种种花哨的理由。于是扑上来,接管了豆豆的脑门,果然是热的。老婆狠狠给了我一巴掌:“全是你把孩子吓的,看看,都发烧了。”
“胡说!我小时候天天罚跪,也没发烧啊?”嘴里这样说,心里已经打鼓了。豆豆发烧了,可这两天并没有寒流之类的讨厌天气,不会是有其他的毛病吧。老婆扔下我们,钻到卧室去找体温表。我拉起豆豆道:“豆豆,你是不是不舒服啊?”
豆豆难过地说:“我就是憋得难受。”
“废话,刚尿完还要尿啊?”我急了,难道撒尿与发烧有关吗?
豆豆无助地看着我,忽然伸手在自己脸上狠狠抓了起来,娇嫩的面孔上顿时出现几条血色条纹。严明惊得大叫,我一把拉住豆豆的小手:“你干什么?”
豆豆却哭着道:“憋,憋!”
老婆从卧室跑回来,将体温表塞到豆豆的胳肢窝里。我则揪着豆豆的小手不放,生怕他再干出些青皮(北京话,耍无赖的意思)的勾当。
几分钟后,老婆举着体温表说:“38度,真发烧了。”
“豆豆不咳嗽,也不流鼻涕,不是感冒啊。”我迷惑地说。
“你就知道感冒。”说着,老婆抱起豆豆往外跑。
“干什么去?”我大声问。
“去医院。”老婆已经出门了。
我明白了,去医院的确是个办法。于是赶紧叮嘱已经吓傻的严明,为小魔女做饭,另外一定要注意烟火云云。说了半天,我想起来了,严明已经分裂了,于是又把同样的话告诉了小魔女。小魔女有独挡一面的本事,当下就答应了。之后我抓着几根香肠,也跑了出去,直奔医院。
生活在大城市就是好,花钱的地方到处都是。大城市里银行多,医院多,学校多,商场多,饭馆多,寿衣店多,各种俱乐部比比皆是,就是挣钱的地方不多。我估计老婆没带钱,先跑到附近的银行,在ATM机上取了两千块钱,然后以最快的速度跑向医院。
北京的医院大多是全国知名的,也是致命的,知名指的是医术,致命指的是开销。我家附近就有家这样的大医院,据说脑神经科、脑外科是全国第一的,一治一个准。我冲到医院大门外,老远就看见老婆抱着豆豆,茫然地从急诊室里跑了出来。我大叫道:“我在这儿呢。”然后冲上去,把豆豆接过来。老婆扭身就往医院外面跑,我腾出一只手来抓住她:“你去哪儿?”
“我一分钱没带他们不给我挂号我得赶紧去取钱。”老婆机关枪似的往外喷字,一点停儿顿都没有。
“我拿了。”我把两千块全给了老婆。“快去挂号。”
老婆欣赏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一溜烟地跑了。
我把豆豆放在急诊室的长椅上,关切地问:“豆豆,怎么样了?”
豆豆还是那个字:“憋,憋!”
我掏出根香肠,举到豆豆眼前:“豆豆,吃吗?”
豆豆竟摇了摇头。
我想孩子需要鼓励,正要编造些谎言出来骗他,却听见老婆在挂号处骂起人来:“没零钱,为什么没零钱?你们是干什么吃的?”我见事情不妙,赶紧抱着豆豆去支援。听了几耳朵便明白了,老婆的钞票全是一百一张的,护士说没零钱,希望老婆变出些零钱来。老婆这几天积攒了不少怨气,这回总算找到出火的地方了。她拔着挂号处玻璃窗上的小圆孔,把能说出口的所有狠毒语言全说出来了。但见多识广的护士就跟没听见似的,眼睛一直落在天花板上,好象在找苍蝇。最后老婆不得不使出杀手锏,狞笑着说:“我是报社的,你要是再不给我们孩子挂号,我就让你上报纸。”
护士的眼镜“啪嗒”一声就落在桌子上了,她惊慌地说:“您是哪家报社的?”
老婆一手指着自己,另一手指着护士:“我向毛主席保证:你明天上报纸,后天就下岗。”
护士在如此狠毒的威胁下终于屈服了,她从自己口袋拿出一大把零钱,老老实实地挂了号。完事后还恋恋不舍地说:“内科急诊在左边第二个门。”
从挂号处出来,我把豆豆交给老婆,让她带孩子去排队,自己则拨通了张东的电话。我希望张大老板能马上赶到医院来,据说他与这家医院的副院长是朋友,一旦报社的招牌不管用了,张东的脸还有用。张东满口答应,并声称一定要坚持到张老板到来。打完电话,我跑到内科急诊去找老婆。晚上看急诊的人不多,老婆已经进急诊室了,我小心地钻进去偷听。此时一位三十来岁的医生正不慌不忙问道:“光是发烧吗?咳嗽不咳嗽?流不流鼻涕?”老婆说一点儿感冒的迹象都没有,就是发烧。医生老气横秋地喘了口气:“感冒不感冒的倒没什么,万一要是非典就坏了。”
我心道,非典要是全把你们典死了,中国的祸害就能减少一半。
医生又做了几项常规检查,豆豆这孩子真老实,见了医生也不会说别的,就是那三个字“憋得慌”。医生问不出别的,便开了一堆大单子,递给我道:“现在也说不好这孩子是什么病,先去查查吧,看看结果再说。”
我和老婆接过单子一看,立刻有点傻眼了。这不是调查孩子发烧根源的单子,是抢钱的单子,CT、B超、心电图、验尿、验血、验肝功、X光透视……我大张着嘴问:“B超不是孕妇照的吗?我们这是孩子。”
医生不耐烦地说:“孩子要是内脏出问题了呢?现在的孩子毛病可多啦,五岁就能血压高,六岁就腰椎键盘就突出了。让你查你就查,万一把孩子耽误了,你后悔不后悔呀。”
“X光呢?那是外科的事吗?”我还想再说些什么,老婆拉了我一把:“查吧,他是你亲侄子。”老婆的眼睛里全是无奈,我只得点了点头。
俗话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还有一句俗话说:有福之人不在忙。我不知道是我有福还是张东有福,反正在我们俩刚要从急诊室出去,张大老板便叼着一根大雪茄,晃晃悠悠地进来了。
我们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医生就嚷了起来:“嘿,你这人是怎么回事?这是医院,医院里不能抽烟。”
张东大马金刀地往医生面前一坐,一口烟照医生喷了过去,医生呵卡呵卡地咳嗽起来。张东耷拉着嘴角道:“开来是我兄弟。”然后又指了指我:“他也是我兄弟,孩子有病,您得上上心。”
顷刻间,医生竟成了杂技演员,他先是左边脸上的肉跳了几下,然后右边脸上的肉也跳了几下,再之后则陪着万分小心道:“您和苟副院长是朋友。”
张东指了指医生桌子上的电话机,眼睛都没抬:“13805418821,给他打电话,说我是张东。”
医生的脸菊花一般绽放了,他笑得极其蓬勃,所有的皱纹都舒展了一倍。“原来你们是朋友啊,早说呀。”说着,他把我和老婆生生拉了回来,亲切地摸着豆豆的脑袋道:“大家都是自己人,孩子的病你们就放心吧。”然后他一把将我手里的单子抢过来,砌赤喀嚓地撕了一多半。
老婆惊讶地说:“你这是?”
医生的样子非常真诚:“既然是自己人,我就告诉您吧,就尿检和血检有点针对性,可这两样检查的收费太低。”
老婆认真的说:“CT还是应该照一下吧?”
医生点头道:“按道理是应该照,可我们医院这台CT机有毛病,有病的照不出来,没病的没准就能照出病来啦。这话也就是跟你们说,千万别露出去呀。”
我马上点头称是。
大家走出急诊室,老婆带豆豆去做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