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拉着张东坐在走廊里。“你跟人家副院长到底什么关系?”
张东牛气十足地说:“他闺女和儿子都在我的公司工作,他敢得罪我吗?”
“妈的,以后我有了钱我也开公司。”我嘟囔着。
“你不行,你不会玩儿关系。中文里就两个字管用,关系!有关系走遍天下,没关系呀,没关系的最后就全憋成你这样了,天天在电脑上胡说八道。”张东嘿嘿笑着。
“中国毁就毁在你们这帮奸商手里。”我说得十分解恨。
张东冷笑几声:“我就是交友不甚,认识你真亏。你靠我的关系省了一千多块检查费,居然还看不起我。我要了当了头儿,也得把你们这群文人打成****,一成****你们就全老实了。”
我本想再本想再挖苦他几句,老婆和豆豆回来了。我问她为什么这么快,老婆说晚上来看病的人少。张东不耐烦地挥着手,示意我们进急诊室说话,人家医生还等着呢。
医生从来都是英明的,他捧着检查结果,前后左右地看了半天。我和老婆眼巴巴等他开口,最后医生庄重地说:“这位先生和张先生留下,女士吗,请您带孩子到外面休息休息。”
我意识到事态严重,向老婆使了个眼色。老婆泪光闪闪地看了豆豆一眼,带着哭腔道:“豆豆,跟三大妈去外面玩儿吧。”
老婆走了,医生关切地问:“你是孩子的什么人?”
“我是他三大爷。”我道。
“不是他父亲,那还好,我怕您受不了。”医生道。
“到底什么病啊?”我有点急了。方智把孩子托付给我还不到十天,豆豆就得绝症啦?我怎么向他交代呀?老妈明天就回来,我怎么对她说呀?
医生不好意思地看了张东一眼,张东烦躁地说:“您就说吧,孩子的病是自己得上的,也不是您传染的。”
医生歪着嘴道:“那我就说啦,验尿和血检都没查出毛病来。以我的经验看哪,可能是大脑炎。”
“大脑炎?”我几乎把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口腔中,一声喷发,整个房间跟着晃悠了一下。我清楚大脑炎是怎么回事,我们家原来住平房的时候,胡同里有个叫傻歪歪的丫头,见谁都吐舌头,跟谁都笑哈哈的。据说她就是大脑炎后遗症的受害者,也是几岁的时候患上的。傻歪歪的岁数比我大几岁,十年前有个河北农民看上了傻歪歪的北京户口,娶了傻歪歪,自己也在北京落脚了。但傻歪歪是女的呀,咱中国自古就是有剩男没剩女,如果真是大脑炎,我们家豆豆将来连媳妇都找不到了。
医生扶着我的肩膀安慰道:“您别着急,别着急,还不能确诊,只是我的推测而已。”
“那,那就赶紧确诊吧,万一要不是呢。”我叫道。
“怎么着才能确诊?”张东也有点急了。
医生紧张地说:“得做穿刺,就是抽骨髓。通过对骨髓的检测就能确诊。”
“那就抽吧,赶紧抽。”我连想都没想。
“抽骨髓会不会对孩子的健康造成影响?”张东比我清醒多了,立刻想到了关键环节。
医生道:“孩子太小,抽骨髓的确会伤一些元气。可是穿刺是确诊大脑炎的最好办法,您看,孩子发烧不退,可尿炕,憋得难受,尿液发红却没查出问题,这些都是大脑炎的症状。”
“影响大吗?”我问。
“因人而异,不过您放心,绝不可能有生命危险。”医生道。
“痛苦吗?”我问。
“就是把针刺入腰椎骨头之间的缝隙,抽取骨髓。疼是肯定的,不过还可以忍受。”医生解释得很清楚。
我看了张东,张东把脸扭过去了,我狠着心道:“那就穿刺吧。”
医生苦笑道:“今天不行,管穿刺的医生不在。”
“平时不是有值班的吗?”张东怒道。
“这事您得理解,平时做穿刺的人就不多,何况现在还是晚上。刚才医生跟我说了一声,喝酒去了。现在就是把他叫回来,也没法做,喝酒的人手上没准啊。别人也就算了,可您是苟副院长的朋友。”医生一直关注着张东的表情,见张东眉毛往上一挑,立刻道:“您要是听我的,明天再做穿刺。我跟医生打个招呼,明天第一个就给你们做。反正孩子的病也不是一天得的,早一个晚上知道晚一个晚上知道,没多大区别。”
张东看了我一眼,我还能说什么呢?只得点头。
离开医院,就象离开了魔窟。医院里是明亮的,但那是节能灯清冷、死寂的光芒,有一股恐怖的味道。与之相比,我更喜欢投入黑夜的怀抱,黑夜不招人喜欢,但它黑得光明磊落,黑得名正言顺。
我、张东和老婆轮流拉着豆豆走,谁也不愿意打破沉默。我下意识地向四周看了看,医院门口居然开了三家寿衣店。是啊!歌厅门口都是药店,卖的全是两性用品。医院门口都是寿衣店,因为是医院通向火葬场的必经之路。这就是市场经济,绝对富有中国特色。
快到小区时,张东终于说话了。“我走啦,你们商量商量吧。明天我就不去了,我不喜欢老往医院跑。”
我默然地点点头,老婆向张东道了谢,张东低着头,走了。
我蹲在豆豆面前,有点心酸地说:“豆豆,还难受吗?”
豆豆使劲晃着脑袋:“憋,憋得慌。”
“没事,没事,豆豆要坚强。”我摸着豆豆的脑袋,牙齿一次次将语言切碎,好半天才道:“今天,豆豆跟三大爷,三大爷跟你一块儿游戏。”
豆豆有点不相信:“您不是不让我玩儿游戏吗?”
“是啊,太累了,可能对豆豆的身体不好。”老婆也表示反对。
我哼了一声:“想玩儿就玩儿吧,以后能不能玩儿了还不一定呢。”说完,我再次将豆豆放在肩膀上,抗着他走进小区。
老婆静悄悄地跟在后面。走进楼道,我忽然转过身来,庆幸地说:“明天早晨六点钟,老妈到北京。我去接她。”
“那么早?”老婆道。
“早点好啊,那样别人就抢不到她了。豆豆的事得让老妈知道。”说完,我按下了电梯开关。
豆豆却道:“三大爷,我有什么事啊?”
老婆扭过脸去,我镇定地说:“豆豆就是发烧,过两天就好了。”
三 虚惊
老妈是个善良得有些可笑的北京老太太。今年奥运会的时候,中国篮球队和新西兰对垒,虽然赢了却只得了六十几分了,其中姚明一个人得了39分。老太太怒得拍案而骂:“这不是使唤傻小子吗?那么多人就指望姚明一个人啊?把球都给他,早晚得把姚明累死。”当时我和老婆差点把下巴笑掉喽。
作为女人,老妈认为自己的的最大功劳是养活了四个儿子,而且没有一个夭折的。她没事就把我们四人的成长经历拎出来,翻来覆去地念叨。似乎非如此不得以证明,我们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据说大哥小时候是个结巴,连自己的名字都说不明白。老妈便逼着他背绕口令,一天背五十段,背了两年多,竟是把大哥的结巴给治好了。二哥是天生的罗圈腿,刚落生的时候,双腿之间就能放下一个篮球。老妈每天睡觉前用绳子把二哥的腿捆上,几年下来,二哥的罗圈腿硬是给捆直了。我的出生就更有喜剧效果了,据说老妈在怀我的时候,摔过一个跟头。结果生下的孩子是个怪胎,肚子鼓得象个皮球,而且不会哭。我爸爸在产房里只看了我一眼,便跑到医院后门,在路边挖了个坑,准备将这孩子直接埋喽。后来老妈哀求医生道:“死马当活马治吧。”医生剖开我的肚子一看,原来肠子是破的,肚子鼓囊是羊水闹的。听说为我接肠子的手术持续了八个小时,我的肠子终于给补上了。按老妈的说法是,从此咱家就多了一个祸害。至于四弟方智吗,笑话就更大了。方智生下来的时候六斤半,也没看出有什么毛病来。但三个月后老妈发现这孩子不对劲,眼睛发孽,四肢无力,躺在床上一整天都不带动换的。老妈抱着方智跑到医院去看病,医生问孩子生下来的时候有多重。老妈说六斤半。医生自言自语着说:“怎么剩六斤了?”老妈一听这话就哭了,自己养了四个孩子,为什么一个不如一个呢?后来医生在方智身上查出了一身的毛病,至于父母后来偏向方智,多少与此有关。
我和老婆对老妈养育四个儿子的事,一直不大认可。既然这么受罪,为什么还要养活呢?那不是自找麻烦吗?但今天我似乎明白了一点儿,老妈在得知我是怪胎时,心情肯定是非常沉重的。豆豆仅仅是我的侄子,可听到“大脑炎”那三个字,我的心顿时缩成了一个玻璃球,冰凉、坠手,特别容易碎!以至在此后的几个小时里,我觉得自己的反应比平时慢了一拍,再慢一点就成傻子了。
回家了,我一直把豆豆抱在怀里,牛奶、苹果、猕猴桃,一个劲往嘴里塞。惟恐一不留神,豆豆就会长上翅膀飞喽,那样我更没法交代了。豆豆从没在我身上感受到这般温暖,没完没了地问这问那。后来严明跑进书房,死说活说地把豆豆要过去了。老婆私下里拽了我一下,我们俩溜进卧室。老婆道:“让严明跟豆豆在一起吧,严明比你关心他。”我说:豆豆是我侄子,老婆说:“严明是女人,你明天早上还要去接老妈呢。”
三天来,我第一次躺在自己的床上,累呀,浑身的骨头都散了。老婆走马灯般地进进出出,不是擦桌子就是墩地。我真是奇怪,按说老婆也挺累的,可看起来她的精神头比我大。后来我在老婆的威逼下,洗脸洗脚,刷牙涮屁股。完事后,我歪歪斜斜地走进卧室,张开双臂道:“老婆,我已经忘了。”
“忘什么了?”老婆没明白。
“我都忘了干那种事的感觉了。”我悲切地说。
“你的样子特疲惫,还行吗?”老婆走过来,使劲抱着我的腰。
“人活着不是为了做爱,做爱是为了人活得更好,我现在活得不好,想做爱。”说着我拖小孩似的把老婆拖到床边,然后仰面躺下,身体象一个巨大的“太”字。
老婆叉腰站在床前:“你就这样啦?”
我四仰八叉地躺着道:“就这样,你来吧。”
老婆将毛衣脱下来,狠狠摔在我身上:“你这个懒虫!不要脸。”
我刚要做出些调情的举动,手机却不合时宜地叫唤起来。
老婆怒道:“你怎么还不关机?”
“我忘了!”我痛苦地抱着脑袋,谁呀?真讨厌!
老婆将手机举到我面前,嘿嘿笑着说:“李爱嘉!”
我一把将手机抢过来,玻璃球的心脏立刻变成了气吹的。李爱嘉?这么晚了,她有什么事?“李爱嘉吗,我下午已经带小魔女去打针了,挺好。医生说,只要坚持治疗,青春痘保证能治好。”我担心李爱嘉说出些不中听的话来,决定用小魔女的事把她缠住。
李爱嘉欣慰地说:“那就好,我还真挺担心她的。对了,我还有件事,得请你帮个忙。”
我迟疑了一下,心虚地说:“那你说吧。”
李爱嘉道:“最近碰上了你,我心里特别感慨。咱们上学的时候,大家都是一样的,可现在的差别这么大,真是想不到啊。”我差点笑出声来,谁说上学的时候全一样啊?从一年级开始,你们当老师的就把学生分成三六九等了。不要说上学了,人生下来就不一样的,我刚出生的时候,肠子是破的,不到二十四小时就挨了一刀。你们呢,大部分人一辈子都没挨过刀吧?李爱嘉接着道:“看见你我就产生了冲动,是创作的冲动。我觉得我这一辈子太不容易了,坎坎坷坷,风风雨雨呀,所以我也想写小说,你能帮我吗?”我眨巴着眼睛没敢说话。自从我当了作家以后,大家觉得连方路都能当作家,当作家肯定是一件挺容易的事。所以至少有一个排的人,在我面前说过类似的话。刚开始的时候我还挺认真的,再次见面时便询问人家的创作情况。后来我逐渐明白了,他们全他妈是心血来潮。当作家虽然不见得有多么辛苦,但仅仅一个坐功就不是一般人能练得出来。不信你回家坐上十个小时试试,没痔疮,屁股都火烧火燎的。李爱嘉见我没回答,马上表白道:“你放心,我绝不会沉湎于一般女人的风花雪夜,我要把我这三十来年的经历全写出来。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动笔,你能给我传授传授创作经验吗?”
我回眼看了看老婆。她已经躺下了,背对着我,似乎一点儿兴趣都没有。我决定赶紧把李爱嘉打发掉,于是不怀好意地说:“其实写小说最简单不过了。我跟你说啊,写小说和放屁一样。在肚子里转啊转,转得实在没地方去了,“噗”的一声就放出来了。于是臭味送给别人,舒坦留给自己,没什么新鲜的。这就是写小说的真谛,你好好琢磨琢磨吧。”
李爱嘉一时沉默了,可我的床竟忽悠忽悠地颤动起来,我知道,老婆闷头乐呢。大约过了十秒钟,李爱嘉在电话里大叫道:“方路,你真是个天才。”
这一回沦到我发呆了,我本来想编撰几句恶心的话,打消李爱嘉这种可怕的念头,但她居然把我和天才联系到一起了,这不是骂人吗?
李爱嘉的兴奋透过电话线,一阵阵地涌过来。她大叫道:“方路,我的小说里一定要把你写进去。明天就写,不,今天完晚上就写,你太天才啦。”
我说:“我不过是顺口一说,你千万别当真。”李爱嘉说:“这就是你多年经验的总结,写小说的过程与放屁的过程的确是一样的。”我说:“我只是胡说八道。”李爱嘉说:“你太谦虚了,你谦虚得可爱。”说着,她在电话里“啧儿”了一声,然后就把电话挂了。
我举着话筒,半天没醒过闷儿来?“啧儿”是怎么回事,谦虚得可爱就“啧儿”吗?我是百思不得其解。最后我揪着老婆道:“我问你个事。”
老婆不愿意回头,闷声道:“我都听见了。”
我说:“李爱嘉想写小说,问点经验。”
老婆道:“你又多了个女FANS(崇拜者),虚荣心特满足吧?”
我说:“都是小说惹的祸,不能怪我。我问你,啧儿是怎么回事?”
老婆终于转了过来,迷惑地说:“啧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