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养两个孩子,绝对比读万卷书要难多了,所以要走的路也绝不会少。
一 约定
警察这个行业的确不是一般人干的,机敏,反应快,处乱不惊。警察们逮捕徐大光两位老板的用时绝对不超过十五秒,绝大部分路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而他们已然在处理后事了。
老警察将犯罪嫌疑人塞耗子一样塞进夏利车,然后得意洋洋地向我走过来。我惊恐过度,正顺着电线杆往上爬呢,攀爬了半天,身子才立了起来。真丢人啊,我曾经以为自己顶天立地呢,现在看来也是一胆小鬼。老警察站到我面前,微笑着说:“这事还真得谢谢你呢。其实我们昨天晚上就下命令了,不许打草惊蛇。但你说你们家楼下有辆警车,这事很不正常。一下楼,我就看出来了,那车牌子是假的,车里的人肯定也是假的。”
我向路口扫了一眼,觉得这地方车来车往的,不是动手的地方。于是问:“为什么在这儿动手?”
老警察道:“我也不能确定车里人就是他们。后来发现,他们在跟踪你。为了你的安全,我们必须尽快动手。”
我的小人心理又发作了,哼哼着道:“万一不是他们,你们就又抓错人啦!”
老警察哈哈笑道:“错了也没事,他们敢开假警车,光这条罪过就够了。”
此时徐大光又把脑袋从夏利车里探了出来,冲着我大叫道:“告诉宝宝,她爸爸我有立功表现,没准过几天就出来了。”
老警察回脸骂道:“你老实一会儿,就数你诈唬。”徐大光如一只发现北极熊的海豹,弹簧似的缩回去了。老警察道:“行啦,您接孩子去吧。”
我有点拿不准了,试探着问:“警报——解除啦?”
老警察点点头。这时两辆真警车呼啸而来,老警察指挥大家处理现场,他们先把假警车开走,然后以微笑和挖苦将看热闹的围观群众支应走了。再之后,夏利车消失在茫茫车群里,公路上又恢复了平静。
我傻站了一会儿,双腿积攒了一些力气,夜长梦多,赶紧去接小魔女吧。
前面我们说过,从我家去学校,要经过一个劳动服务中心。那地方每天都人山人海的,比农贸市场还要热闹。我急着去学校,想从人群边缘匆匆溜过去,一个年轻人忽然拉住我的胳膊,小声道:“是参加招聘会的吧?今天的会不错,有800个单位来招聘呢,国营、私企,外企全有,岗位挺齐的。”我使劲摇头,这家伙却死揪着我不放:“门票十块。我要是带你进去,五块就行,绝对不多收你一分钱。”我拼命摇头,号称只是路过。年轻人满面怜悯地说:“下岗的都是您这岁数的,下岗不丢人,何苦花那十块钱呢?能省点就省点吧。”
我七窍生烟,六魂着火,狰狞着嘴脸问:“你看我象下岗的吗?”
年轻人回头看看蜂群般涌动的人流,脸上飘过一丝搀杂着轻蔑的急切。“来这儿的都是下岗的。你愿意装就装吧,我不跟你耽误功夫。”说完,他一扭身就钻人群里去了。
我晃悠着眼睛思索了半天,我方路明明是个作家,难道和下岗职工一模样?估计呀,刚才警察抓人的时候,把我吓出原形来了。
参加招聘会的人太多,我左扭右扭,好不容易才挤了出去。
十分钟后,我跑进学校,蹿上三楼,来到小魔女的教室门口。李爱嘉正往教室外面看呢,我刚一停步,李爱嘉便三步两步地跑了出来。我问:小魔女在吗?李爱嘉说:小魔女正写作业呢。我偷眼向教室里扫了几下,果然见七、八个学生匍匐在桌子,有的在吃东西,有的在睡觉。小魔女警觉地盯着教室门口,我一露头,小魔女的瞳孔便扩大了好几倍。
李爱嘉把我拉进楼道,神秘地问:“警察是不是已经把学校包围了?”
我笑道:“坏蛋在路上被抓住了,我亲眼看见的。”
李爱嘉摇头晃脑,万分感慨:“你们这些当作家的,真是,真是!”
“真是什么?”我问。
“你们的生活真是丰富多彩,简直太有意思了。”李爱嘉朝教室里看了一眼:“没劲,真没劲。我想辞职,象你一样回家写小说。”
我难过地说:“你千万别瞎折腾,我就一无业游民。哪个公司要一个月给我三万、五万的,我才不写小说呢,受罪!”
李爱嘉上下打量我几眼,颇为惊奇地问:“你怎么把写小说和挣钱联系在一起?写小说是创作,创作和挣钱不是一码事。”
我真想给她磕一个响头,我不挣钱行吗?托尔斯泰可以不挣钱,但人家是伯爵,有庄园有田地有农奴。歌德一辈子吟诗作赋,人家是公爵,与普鲁士国王论哥们儿。我有那么大派头吗?自己掏钱出版小说的,那是阔小姐开窑子,见了男人就走不动道儿的主。我写小说的目的就是为了挣钱,不挣钱我喝西北风去?但我不能打击文学爱好者的积极性,他们是我的衣食父母啊。只得顺口胡说道:“挣钱和创作是对立统一的,不能把二者人为地割裂开,否则就是形而上学。创作不光是为了挣钱,但创作必须要挣钱,创作是有价值的,否则就是违背了创作规律和市场规律,对创作本身也是不尊重的。真正的创作者应该把挣钱和创作有机地结合起来,做到挣钱、创作两不误。”
李爱嘉晕了,两只眼睛都对在一起了。她拍着手道:“看来你已经到了创作者的最高境界了,你一定要帮我。”
我下意识地又往教室里看了一眼,小心地说:“我最近没功夫,我弟的孩子也在我们家呢,小魔女一时也走不了,另外师迁他老婆也住我们家了。”李爱嘉很奇怪,问:师迁为什么把老婆托付给我?我只好将严明精神分裂的事又说了一遍,最后懊恼地希望她能理解:“你说说,我们家都快成自由市场了,我哪儿有功夫搞创作呀?”
李爱嘉惶恐地说:“师迁他老婆太危险了,我听说精神分裂的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我说:“没事,她把我侄子当她自己的孩子了,天天抱着,挺老实。”
李爱嘉似乎想起了什么,手指在脑门上弹了几下:“我想起来了,我上大学的时候,老师说过:治疗女人心理创伤的最好的办法是给她一个孩子。”
我觉得自己的双脚同时被插上了电源,全身上下机灵灵打了个冷战。怪不得呀怪不得,怪不得严明天天把豆豆抱在怀里,怪不得她欣赏豆豆的眼神就如老猫看见了小猫。原来如此!
李爱嘉又谈了谈计划中的伟大小说,而我却一点儿都提不起兴趣来。没办法,我连自己的创作都顾不上了,还能管得了别人,现在我的注意力全在小魔女身上。最后我求饶般地指着教室大门道:“我得赶紧把小魔女带走,家里等着她吃饭呢。”
李爱嘉眼中闪过几丝失望,但还是把小魔女叫了出来,叮嘱了几句学习的事,后来就把我们俩放了。
我在楼道里拉着小魔女,边走边问:“补什么课呀?”
“图画课。”小魔女道。
“图画还用补课?”我心道这帮老师穷疯了,给他们二分钱就能满地爬着走。
小魔女忽然道:“干爹,你见过长城吗?”我说我见过。小魔女说:“老师让我们画长城,画得好的能参加区里的比赛。”
我说:“你画吧,画得好我给你在李老师面前走后门。”
此时我们已经走到学校门口,小魔女忽然变脸了,厉声道:“干爹,不许你和那个女人好。”
我气得打了几个喷嚏,跺着脚道:“你把干爹当成什么人了?”
“反正不许你和她好。”小魔女撅着嘴,满脸霸道。
“宝宝放心,干爹一定——一定不和她好。”我觉得小魔女手里拎着一把枪,一旦我不同意,她立刻就会扣动扳机,把干爹打成筛子。
小魔女象打了场胜仗似的,拍着手道:“干爹是作家,作家怎么能和小学老师好呢,作家应该找明星。”
“你胡说什么?”我嗷嗷地吼了起来。打死我也不敢相信,小魔女脑子里竟是这个念头?她居然把干爹二奶的身份都给定位了。“你不许胡说。这话是谁教你的,是不是你爸爸说的。”我觉得小魔女不过是八岁不到的孩子,不可能产生这种怪异想法。
“不是我爸爸说的,是我自己想的。”小魔女意气风发地掰着手指头:“皇帝应该找皇后,公主应该找王子,贝勒应该找格格,科学家应该找女教授,作家就应该找明星。这样才般配,难道不是吗?”
“你——你,这话不许跟你干妈说,听见没有?”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教导小魔女了。说这种等级观念不对吧,可电视剧里的确是这样的。鼓励她吧,那是坚决不可能的,这等于告诉孩子,人分三六九等,有些人是天生的卑贱!说深了,我知道她不懂,说浅了,我又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在这一刻,我有点可怜李爱嘉了,孩子变成这样不完全是他们的责任。
路上,我在小魔女面前大讲: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大谈:贵族是社会的寄生虫,吃嘛嘛不香,干嘛嘛不成,是废物,最后竟侃出了人生而平等,四海之内皆兄弟的豪言壮语。小魔女一直瞪着眼听,我觉得差不多了便问道:“宝宝,你懂了吗?”
小魔女高兴的说:“懂啦。”然后掏出二十块钱,装疯卖傻地说:“干爹,咱们去吃麦当劳吧。”
“你给我回家去。”我毫不客气地照小魔女屁股上踢了一脚。小魔女魔兴大发,魔爪立刻对准了我的头发。
我扭身就跑,边跑边喊道:“你胖,你追不上我,你就追上不我。”
“我不胖!看我不抓住你?”小魔女立刻将干爹刚才踹她一脚给忘了,嘻嘻哈哈地在后面追。
我在前面跑,小魔女在后面追,完全是一副天伦之乐,欢乐融融的假象。不一会儿,我们已经看见小区的楼群了。
到家后,我累得四脖子汗流,小魔女干脆坐在地板上不起来了。
老妈曾说中午要包饺子,此时正在厨房里包白菜呢。她见小魔女回来,点手叫道:“丫头,来,奶奶给你根白菜心吃。”
小魔女举着从大白菜中央扣出来的菜心,好奇地问:“奶奶,这东西能吃吗?”
“这是好东西,你干爹小时候想吃都吃不着呢。”说着,老妈将菜心中央最嫩的部位掰下来,递到小魔女嘴里。
小魔女就象品尝毒药似的,歪着脖子,眉头紧锁,大约过了五秒钟。小魔女摊开双手道:“奶奶,是甜的!”
老妈觉得自己的听觉出问题了,使劲在耳朵上拧了几把,强咽口唾沫道:“白菜心本来就是甜的。”
我赶紧道:“现在的孩子都不吃白菜心了。”
“那他们都吃什么呀?”老妈惊奇地问。
“麦当——。”小魔女担心我还会踢她,第三字没出口便跳进书房门内,却把嘴巴留在了外面,拉长声道:“劳!”我虚张声势地挥了挥手,小魔女赶紧缩头,书房门“咣”的一声,撞上了。
老妈撇着嘴看了我几眼,没说话。
我指指客房道:“豆豆怎么样了?”
“苇根水和葡萄干都吃下去了,没事,已经睡了。早上我还真以为是大脑炎呢,腿都软了,不过是出水痘。”老妈道。
“出水痘几天能好?”我问。
“你们小时候也出过水痘,第二天就满街跑了。”老妈道。
我推开客房门,向里看了几眼。豆豆正睡呢,额头上、脖子上都有水痘,那玩意儿已经由半透明而直立的豆芽菜,变成了矮胖矮胖的小红点,看样子是好多了。后来我又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发现家里只有我和老妈,便奇怪地问:“我媳妇和严明呢?”
“去超市了。你媳妇说,虚惊一场,应该吃点好的补补身子。”
“哼!这个吃货!”我呵呵笑了起来。虚惊的确是虚惊,豆豆真是把我们吓得够戗,但这也不是大吃大喝的理由啊?
老妈又笑了,但笑得很是无奈。“你这个媳妇啊,知道孝顺老的,对你也不错,工作也还算体面。就一样!”
“是不是又是孩子的事啊?您早晨才回来,好好休息。我来。”说着,我拽着老妈,想把她从厨房里拉出来。
老妈一巴掌把我的手打掉,恼怒地说:“嫌我唠叨啊?我去四川去了半个月了,回来跟你们说句话都不成啊?”
“您说,您说吧,我听着。”说着,我干脆蹲在厨房门口,把耳朵仰了起来。
老妈不胜感慨地说:“你们俩以前一直说不喜欢孩子,所以我也没逼你们。可这回我看着,你和你媳妇对豆豆和那个小魔女都不错,挺知道心疼孩子的。可我想啊,就是再喜欢,孩子也是人家的,早晚人家得抱回去。何苦不自己生一个呀?你们岁数也不大,我也刚六十多,还能帮带你们几年呢。等我走不动,爬不动喽,再想要就晚了。”
“妈,方智和徐大光家里有困难,我们帮人家养几天,总不那给人家养死吧?我可没说过我喜欢孩子,谁喜欢谁要,我不要。”我哼了一声,心道:又开始啦!您还不如老老实实地在四川呆着呢,至少我能落一清净。
老妈认真地说:“独生子女到了二十岁,国家一次性给一千块的补助。你别瞪眼,我知道你看不起那一千块钱,但那是国家的鼓励。人家鼓励生一个孩子,惩罚生两个的。对你们这种不要孩子的,根本就没人搭理。老跟我说不要孩子是为国家做贡献,人家怎么不奖励奖励你呀?”
“这事跟国家有什么关系,国家还得指望我养活呢。”
“放你妈的屁?你能养活国家?”老妈一生气连自己都骂上了。
“我去年上了三万多块钱的税,那税钱是养活谁的?总不会是养活我自己的吧?我告诉你,所有国家机关的人都是靠咱老百姓养活的,给你一千块钱也是羊毛出在羊身上。”我突然愤恨起来,不声说;“我凭养着他们?我辛辛苦苦挣来的钱给他们上税,他们又不是我的子女,他们又没给过我什么好处。我告诉您:养孩子和养他们一样,白养,什么也得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