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要孩子是我们的事,喜欢不喜欢孩子也是我们的事。如果我们不要孩子照样能修复长城的话,那就让别人要吧。
一 榜样的力量
我不清楚志愿者们为什么要大老远地跑到山沟里来,但从口音就能听出来,这些人大部分是北京市内的,也有天津的。或许他们和中年人一样,心灵上受了些创伤,想找个清净地方舒坦几天。或许他们就是在城里过腻了,想在山里吃几天白菜帮子,将满是油滑的肠胃调理调理。或许这些人是生就的高风亮节,视金钱如草芥,视权力如粪土,毫不利己,专门利人。或许吧,反正他们现在都是好人,至于以往和未来,那只有天知道了。
我们赶到金山岭时,已经是早晨七点了,太阳由红而黄,由黄而白,现在已经变成了一颗空洞的白皮鸡蛋。虽然是走下来的,但我是真想爬着往前蹭,两条腿早就不是自己的了,指甲抠都觉不出疼来。
中年人把我们带到救险队安营扎寨的地方,那不过是几间破旧的活动房,墙皮都快让人家撕光了。屋顶上飘扬着一面志愿者的旗帜,虽然醒目却又脏又破。室内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双层床铺占据了大部分空间,仅有的奢侈品是一个巨大的煤球炉子。如果在城里,这样的房子只能做垃圾站。
早就有留守队员为我们准备了馄饨和油饼,一直放在炉子上,热腾腾的。老妈一口气喝了三碗馄饨,烫得直吐舌头,依然不住地赞美道:“香,真香,总算能吃上口热乎的了。”老婆说:“您昨天早上还喝热汤呢。”老妈斜了我一眼,揪着老婆道:“我算是让你那个老公给害了。晚上我烽火台里做梦来着,全是蝎子、蜈蚣、大长虫啊,别提多恶心啦!可气的是那些虫子都顺着裤腿往我衣服里钻,吓得我出了一身的汗。”严明惊奇地说:“阿姨,我也做了个差不多的梦,好象是蜜蜂往我袖子里钻。这是怎么回事啊?”
周胖子哈哈笑道:“我以前跑长途的时候,老在车里睡觉,也碰上过这种事。其实啊就是凉风往您身上钻呢。”
中年人也说:“没错,梦是心头想,身边发生什么事就能梦见什么事,都差不多。幸亏下来得早,要不你们非着凉不可。”
老妈又瞪了我一眼:“你们说说,我都六十多岁的人了,跑到荒郊野岭受这份洋罪。我那儿子也三十多了,不小了,怎么就跟长不大似的?”
中年人道:“大妈,没孩子的人就是长不大。您赶紧让他们给您再生个孙子,他们就不折腾了。”
“我是我奶奶的孙子!”豆豆使劲往自己胸脯上拍,惟恐大家不晓得他孙子的身份。
中年人笑道:“让你大爷再给你找个小弟弟来,要不,找个小妹妹也行啊。”
豆豆思索着说:“哪儿能找到小妹妹呢?”
老妈不耐烦地说:“外面,垃圾堆上有的是。”
众人一阵哄笑,我和老婆也跟着乐。虽然中年人的话不大中听,但人家是好意,何况他刚刚把我们救下来,总不能现在就拨人家面子吧。
此时周胖子死皮赖脸地凑过来:“瞧见没有,这叫众望所归。就生一个吧,没人瞧不起你们。”
我和老婆可以容忍中年人,却不能容忍周胖子胡说八道。我们俩同时一挑眉毛,正要发起反击,小魔女竟抢在我们之前出手了。她冲到周胖子面前,大声叫道:“干爹和干妈不要孩子,就不要!”
周胖子有点儿怕小魔女,倒退一步道:“也不是你说了算的。”
小魔女道:“我是我干爹的干闺女,我说了算。”
“为什么?”周胖子道。
小魔女有些伤心地说:“干爹和干妈要是有了小妹妹,他们就不喜欢我啦。”
大家立刻不说话了,都是涕笑皆非的样子。我心道:干爹、干妈的孩子是你的小妹妹,不是我们的。虽然小魔女搞错了辈分,但她的远见卓识还是让我们感慨不已。几分钟后,周胖子摇着头道:“这孩子比咱们想得长远。”中年人道:“孩子吗,想得最简单,也最实在。”老妈的反应最强烈,她几次想呵斥小魔女,几次又把恨话咽了回去。我竟在老妈锁定小魔女的眼神中发现了几丝仇恨,心脏不禁哆嗦了几下。
吃完早点,我把中年人拉到角落里,以商量的口吻道:“我们已经麻烦大家一晚上了,你们总应该收点费用吧?”
中年人说:“费用当然是应该出的。早点一共是六块钱,是我们的队员自己花钱买的,你应该把这钱给人家。”
我苦笑着说:“六块钱也太少了吧?”
中年人说:“你要是有那份心,就出些资金把那段断了的长城修上。十起事故,有三起是在那地方发生的,事故高发区。可那个地方属于北京、河北两地交界,谁都不愿意出这个钱。”
我捧着腮帮子道:“那得多少钱呢?”
另一个队员走过来说:“我们做给一次预算,可就是没碰上肯掏钱的大款。最少得百八十万吧。附加条件是我们当工头,我们这些人不要工钱,要不还得多。”
我全身痒痒,两只手在躯干上抓挠了半天。最后不好意思地说:“我就是一写字的,我要能拿出百八十万来就好了。”
中年人呵呵笑道:“我知道,写字的也挣大钱,您就是还没混到那份上呢。等您家趁人值,如日中天的时候,想着点这段破长城,别一天到晚地勾引女学生。”
我说:“你放心,我坚决不勾引女学生,女学生勾引我,我也不上钩,兄弟身上这把骨头是一点都不硬。我留着钱修长城。”
周胖子远远地嚷嚷道:“这才叫作家呢。”
众人纷纷为我叫好,但声音刚刚沉寂下来,我就隐约听到老婆嘟囔道:“女学生勾引你?想得美!”
我刚要和老婆理论几句,却见严明冷冷地盯着我们。我和老婆同时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不是当着和尚骂秃子吗?严明瞪了我一眼,铁青着脸,忿忿地说:“你没有师迁那两下子。你这人不过是坏在嘴上,咬人的狗是不露齿的。”我偷偷看了老婆一眼,她正低着头观察自己的脚丫子呢,我们俩同时变成了聋子兼哑巴。但严明仅此而已,并没有深究下去。我和老婆大感意外,不过仔细想想倒也正常。严明刚到我们家那两天的确是表现狂燥,以至于和书摊老板打架,要伙同方智一起去报仇,哭着喊着要去美国大使馆等等。但自从她和豆豆的关系拉近以后,基本上就正常了。我曾经改头换面地把李爱嘉的理论讲给老婆,老婆也觉得或许是这么回事。豆豆不仅是孩子,还是药引子,专治严明的精神分裂。
此时中年人开始分配工作了,看样子他在志愿者里已经把权威树立起来了。我琢磨着,这家伙以前保证是个当领导的,安排起工作来有条不紊,条理分明,而且还有点舌我其谁的味道。
中年人先是指着周胖子道:“你的任务睡觉,最少要睡一到两小时,这样能保证路上的安全。”周胖子正求之不得呢,扑通就倒在床上了。中年人转向我们几个,微笑着说:“你们也有任务。”说着,他从抽屉里翻出几面小红旗来,递过我们。“每人一面,别丢喽,就剩这几面了。”
我把红旗抖落开一看,差点把鼻子气歪了。红旗上写着:安全宣传员。“您您什么意思啊?”我又有点结巴了。
中年人说:“大家到旅游区门口去,向来往游客宣传安全意识。告诉大家千万不要到望京楼一带去,那地方太危险了,容易出事故。你们刚从上面下来,正好,这叫现身说法,效果肯定不错。”
“我——我我——”我“我”的半天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中年人笑着说:“我知道您是作家,作家就应该有社会责任心了,您当时怎么抓我来着?”
我大声嚷嚷起来:“这事不能记仇啊,我抓您,对!”
中年人依旧满脸笑容道:“我没说您抓我是错的,您是为了保护大家的安全,可现在我让您做义务宣传员也是对的。这是我们的纪律,所有被营救者都要做一回义务宣传员。我们是无组织,有纪律。您是作家,是高级知识分子,应该明白这一点。”
“我不是作家,我就是臭一写字的。”我气急败坏,无地自容。
“是不是作家都没关系,在门口提醒大家注意,加强安全意识。怎么说都是好事。”另一个队员道。
周胖子躺在床上居然还不老实,气呼呼地嘟囔:“来的时候,你告诉我,从司马台到金山岭只有八公里,还说是在网上查的,蜘蛛网上查的吧。八公里?两个八公里都拐弯了。”
中年人点头道:“对呀,您就应该把这些情况告诉大家,以免再出现类似的问题。”
我以手加额,语无伦次:“大白天的,我——多让人笑话呀。”一着急,我把实话说出来了。晚上天黑,脸红别人也看不出来,可白天就不一样了,很多事是不能在白天干的。
老妈狠狠给了我一巴掌:“嫌寒碜啊?嫌寒碜你当时别把我弄来呀?大白天的怕什么?我老太太都不怕难看,你怕什么。走,宣传安全去。”说着,老妈一挥小红旗,率先走了。老婆、严明和两个孩子也起哄似的跟着走了。
我站在原地,还是不愿意动换。中年人笑着说:“一个小时,就一个小时。”
我急道:“那么多人,万一要是有读者认出我来呢?”
有个岁数挺大的救险队员走过来,拍着我的肩膀道:“现在是旅游淡季,没多少人来。就是人多的时候也不会有人认识您的。上回我们副省长在这儿发表讲话,说要大力扶植金山岭的旅游事业。后来我问一个看热闹的老大爷:知道他是谁吗?老大爷说:我知道,他是说评书的。您呀放心去吧。”说着,中年人和老队员合伙将我推了出来。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无论是正面榜样还是负面榜样。只要有人愿意做这个榜样,凑热闹的追随者便大有人在。
我被众人轰出来了,心不甘,情不愿,磨磨蹭蹭地向旅游区大门的方向走去。挺老远的就看见老妈站在一片空场中央,大声说着什么,周围站了不少观众,叫好声此起彼伏。我好奇心大起,顿时把丢人现眼的念头忘了,赶紧跑过去,想听听老妈在吆喝什么。走近一些,老妈的话如和风细雨一般传了过来,只听老妈气愤地说道:“就我那个倒霉儿子吧,我简直没法说他。他告诉我们从司马台到金山岭就八公里,结果我们娘儿几个走了一天一夜啊。我这条老命差点交代在长城上,要不是志愿者呀,我老太太就进骨灰盒啦。大家听准嵝,千万别去什么望京楼,什么仙女楼。就那地方,可吓人了,什么天梯呀,天桥呀,全在天上转悠,摔下去就是个死!”
我站在人群外围,脸面象一个红透了个柿子,原来老妈正数落她儿子呢。
此时有个好热闹的游客起哄道:“您没揍你那儿子呀?”
人群里传来豆豆的声音:“我奶奶说了,等一回家就饶不了我三大爷。奶奶,让他罚跪!”
游客大笑道:“这就对啦!”
我心里这叫气呀,豆豆这个小东西!这个小两面派!他以为我不在场呢。等着,看我回家怎么收拾你?
此时又有游客问道:“大妈,从金山岭到司马台到底有多远呀?”
老妈道:“我后来才问清楚,三十多里地呢。”
曾经开怀大笑的游客接着道:“我的天,那是不能去,三十多里地快赶到红军长征了。您那儿子呀,脑子可能是有点问题。”
我真是不舒服,不,是窝心!再他们这样议论下去,我方路就成傻子了。没想到小魔女又替她干爹出头了,人群里传来小魔女抑扬顿挫的声音:“你脑子才有问题呢,我干爹特聪明。”
游客笑着说:“聪明还带着你奶奶大晚上的走山路?”
小魔女没心思和他争论路程远近的问题,大声道:“我干爹是作家,他知道纤细比凯亚虫,你知道吗?”
我大是惊奇,小魔女这孩子果然有点邪的。我只说了一次她居然就记住了,看样子小魔女长大后能当生物学家。
这时那位不知好歹的游客又说话了,他结结巴巴地说:“鼻子——呀虫?鼻子呀虫是什么东西?”
“纤细比凯亚虫。”小魔女一字一顿地纠正道。“它是你的祖先。”
“胡说!”我在人群外看见一个家伙跳起来两尺多高,插上翅膀就能飞了。估计他就是与小魔女争论的游客,这家伙的声音已经变味儿了,恼羞成怒地叫道:“你个小孩,你怎么能胡说呢?你怎么能骂人呢?我的祖先能是虫子?”
人群笑得东倒西歪,怪声连连。我担心小魔女把事态扩大,无法收拾,赶紧分开众人,走到老妈身边。苦笑着对那位游客道:“您别生气,这孩子说的没错。纤细比凯亚虫不光是您一个人的祖先,它是咱们大家伙的共同祖先。这种虫子是地球上最早的脊椎动物,化石是在加拿大发现的,个头比咱的小手指头还小呢。所有脊椎动物都是它的后代,您有脊椎吗?”
游客真在自己后背上摸了一把。然后大瞪着眼珠子,看看我,又看看小魔女,狠狠一跺脚,走了。
一个小时的义务宣传总算过去了,收获是有的,的确有不少游客不清楚望京楼一带的险要。上午十点,周胖子的车出现在旅游区门口,中年人从车上走下来,伸着手道:“任务完成,把小红旗还给我,你们回家吧。”
我交出红旗,然后拿出一张白纸:“把您的电话留给我吧。”
中年人犹豫了一下,没接。“咱们还有见面的机会呢,开庭的时候我是一定要去的。”我知道他说是审判方智的事,不禁叹息了一声。中年人接着道:“昨天晚上你说得对,我要是真能在这个地方住上一年,又何必回北京呢?农村好,山区好,这地方人少还无知,人少麻烦少,无知的人麻烦更少。”
我明白中年人的意思,他想在金山岭养老了。当然中年人的话也并不尽然,无知的人不见得麻烦就少,他们惹出麻烦来往往是令人哭笑不得的。比如我这次来司马台吧,那就是无知惹的祸,结果害得一群人跟我担惊受怕了一晚上。但我没心思与他探讨这个问题,赶紧说:“修长城的事,我肯定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