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光,确切来说,那是磷火,俗称鬼火。
编了个理由不让金家兄弟入内,许平君站在寝殿门内看着飞闪在少帝四周的浓绿火光,而少帝便醉摊在其中,半哭半笑地指着磷火喃喃自语,说了什么却是谁也听不清,怕是连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在说些什么。
霍地一声,许平君掌中现出地狱之火,低喝道:“出来!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随着喝声刚落,一抹半透明的鬼影即时显现于许平君的面前,鬼影身后的浓绿火光随之熄灭,消影无踪。
一身艳红的华美宫装,乌黑的青丝绾成宫鬓无半丝凌乱,精致的妆容雍容华贵,大方得体,看她面容年岁应不过三十,若非她宫裙下无足半飘浮于空,谁会猜到眼前的贵妇人竟已往生多年,不过是一抹仅遗于世间的幽魂罢了。
“夫人便是久居于陛下寝殿内的阴魂?”许平君不想多言,此时她更无心思管这阴魂之事,但这一抹阴魂似乎已不甘心只留于此殿内了。
妇人轻轻颔首,含笑不语。
“夫人终究耐不住了?”
“你是许平君?”妇人不答反问。她故意释出磷火便是为了吓跑金家兄弟,历经椒房妖狐一战,金家兄弟已知晓许平君绝非凡人,如此一来,少帝寝殿出现俗称鬼火的磷火,他们首当其冲必定去寻替许平君来,那么她的目的便达到了。
“夫人何必明知故问?”
妇人轻晒一笑,“丫头火气不小!”
压下心中的无名火,许平君轻施一礼,“夫人见谅!平君无状了。但夫人引平君来有什么目的,还请夫人明说,平君不想久待于此。”
妇人转身飘至少帝身旁,眸光落在少帝满是愁苦的面容,瞬间蒙上一层水雾,她蹲下身,苍白几欲透明的手抚上少帝的脸,却穿插而过,泪得更凶,却滴不到少帝的面容之上,悲伤地轻泣着:“弗儿,本宫的弗儿……”
阴魂,乃凡人死后失去躯体之后仅遗下的魂魄,它本就非实体,所流的鬼泪亦是虚物,自然构不着凡世任何实物。
忽然间,许平君心中升起一缕悲悴之意,“夫人唤陛下为‘弗儿’,莫非夫人……”她没再说下去,却深觉妇人的身份与她心中的猜测是八九不离十。
“丫头猜得不错,本宫正是钩弋夫人,乃陛下的亲身之母!”妇人无一丝隐瞒之意,即时直言相告。
果然!许平君在宣室殿当小黄门的那阵子,便曾听金建说漏嘴过,少帝的母妃乃武帝的赵婕妤,亦称钩弋夫人。又因武帝甚为疼爱老年得来之子,不仅相貌性情皆百般似足了武帝,武帝胜喜之余决意立年幼的刘弗为储君,却又怕吕氏之乱重演,子弱母盛,于是武帝下旨将其母钩弋夫人生生赐死。
“既然如此,夫人应知人鬼殊途,阴阳背道,彼消彼长。夫人久居陛下寝殿多年,莫非夫人就不怕自身的阴气过盛而伤了陛下的龙体么?”
钩弋夫人苦笑,她何曾没有想过此中厉害干系?只是她舍不得啊!她的弗儿自八岁登基至今,此间吃了多少难言的苦楚,受了多少无依的岁月,她时时在旁,却不得相见,不得安抚!她就是怕啊,怕自己的阴气过盛吸了弗儿的阳气!
到如今,她死后潜于宣室寝殿之中已有九载,母子连心,她亦知弗儿是知道她的存在的,上次许平君提及殿中阴魂之时,弗儿的反应不就证明她的想法了么?
“该走了……本宫明白本宫该走了……”钩弋夫人随手一拂,龙榻上的薄被腾空而至盖于少帝身上,“临走前,本宫引你来只为与你作个交易。”
“什么交易?”
“你想帮刘病已,本宫则想帮自己的皇儿。”
钩弋夫人走了,寝殿少了阴风阵阵,却显得突兀的怪异,拉好少帝滑落的薄被,许平君一并摊坐于旁,酒气薰天,少帝眉宇仍深锁,却已睡得深沉。
同生在帝皇家,同样的孤身一人,曾是皇曾孙的刘病已尚有她的爹爹及张大叔两位心心相护,贵为九五之尊的少帝却更为孤寂,若论起开心欢笑的日子,怕是还不及刘病已的多。
——有朝一日,刘病已必娶许平君为妻!
不过戏言……而已!
许平君啊许平君,你切不可当真!不可当真……
看着黑幕下的寂廖宫殿,刘病已疑惑地睨向一路安静得反常的许平君。
自他知晓英尸首无踪那日起,他终日醉酒渡日,不省人事,也不知已过了多少日夜,直至今早被一桶冷水兜头而下,冰凉的井水让他混吨不清的神智终于有了些许的清醒。睁开迷雾般的眸,身着淡黄深布衣的小平君一手叉腰,一手正提着扰他醉眠的凶器——木桶,她一脸怒容,可明明又对他无可奈何。
他觉得好笑,还来不及扬起嘴角泄露他的笑意,整个人已被她一手拖起,往榻下用力一拽,如期听到一声“砰”的大响,他五体投地地趴在地上,身体无一点疼痛之感,亦无一丝埋怨她暴力行为的念头,一缕莫名之感油然而生。
曾记得他八岁初遇小平君之时,他因莽撞无礼而受了她一拳,足足让英为他敷了数日的鸡蛋,也足足让张大叔罚他书写《楚辞?天问》百遍!
自此,再也不曾见她如此暴力。
而今早,却是第二次。
许平君明白刘病已眸中的疑惑,也知自己今日的异常,但她不想多言,唯道:“病已,我们进殿吧。”
“小平君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
许平君含笑指着宫殿上方匾额道:“钩弋殿,陛下亲身之母生前所居之处。”
刘病已仍无迈入殿内的意思,反手拉起她的手退回来时路,“既然如此,小平君就应该知道陛下曾下过昭令,不得任何人擅入钩弋殿!违者以死罪论处!”
刘病已大步迈进,许平君唯有小跑着方能跟上,她盯着他削瘦硕长的背影愣愣出神,直到跑至转角处,回首瞥向那座离她越来越远的宫殿,心神在瞬间拉回,立道:“病已!”
岂料刘病已听其未闻,对于许平君的喊声不管不顾,微绷的声线含着怒气:“我说过——无论作什么,小平君都不能亏待了自己!”
“病已……”
“椒房之事,我绝对不允许再有第二次!”
许平君明白,她在椒房杀了数百名宫中侍卫的疯狂,已深入刘病已的心底,令他心生惊惶恐惧,但:“陛下准奏了!”
刘病已闻言终于止下大步迈离钩弋殿的脚步,回首对上一双笑弯了的琉璃色眼眸,失声讶道:“什么?准奏了?”
“嗯!”许平君颔首,“钩弋夫人答应了,陛下自然不会反对。”
“钩弋夫人?太妃娘娘已崩……”说到此处,刘病已忽地醒觉许平君并非凡人!莫非:“小平君会通灵之术?”
许平君扑噗一笑,“这通灵之术是必学玄法之一,我自然是会,但夫人可不是我把她从冥界请上阳间的。”
“那……”
“病已莫非未曾发觉陛下寝殿的异常么?”
刘病已沉下心思细想,一会道:“我甚少出入宣室,但每次去均为深夜,且每次均能感到一股阴寒之气,初时我并不在意。后来听赏与建提及,他们与陛下同起卧,有时会莫名奇妙地陷入半梦半醒之间,迷迷糊糊地冷得发颤……”
他猛然加紧握住她的腕力,惊声喝道:“阴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