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未央宫。
御书房中,偶尔传出几句咳嗽的声音,低沉而绵长,似是极力压抑着,那声音让闻者无不一心疼。
候于御书房外的金侍中垂丧着脸,他本应贴身侍候于陛下左右,但上官皇后来了,他便让陛下支了出来,候在门外的他听着陛下一声声似是连心肝也要呕出来的连连咳嗽,心底难过极了。
幸而,陛下最为喜爱的皇后娘娘随侍在旁,陛下应是高兴的。
微叹一声,金侍中打起精神静静地听着御书房内的动静,只要陛下一喊,他立马进去侍候着!
“陛下,您还是歇歇吧!”上官小妹细声软语,这话自入御书房她便已说了不下十次,岂耐刘弗每每听而不闻。
这一次,也不例外。
上官小妹无奈,离了刘弗聚精会神批阅奏折的御案,移步至案下侧殿,端起百花九龙桌上一盅雪梨羹回到御案前,轻轻搁上御案,小心翼翼地掀起盅盖,勺了一小碗放置御案一旁,“陛下,先喝些雪梨羹润润喉吧。”
刘弗那声声咳进她心扉的咳嗽,已成了她如今最可怖的梦魇。
一滴泪无声无息地滴下,落在御案上的砚墨里,悄然无声,一支笔尖执于半空,看着那滴晶莹溶入浓黑的墨水中,瞬间不见踪影,笔尖终是没有落下,而是轻搁于砚墨边缘上。
刘弗抬首,正对上上官小妹怆惶地擦拭着泪水,那模样显然是怕他看了烦心,他长臂一伸揽过那纤细赢弱的腰,把她置于膝上紧紧抱着。
“陛下?”上官小妹微红了粉腮,柔软的唤声让刘弗愈发沉醉,轻轻嗯了一声便没了下文,点点细碎的吻落在她的玉颈之上,引起她一阵浑身的颤抖,不禁娇嗔一声:“陛下!”
刘弗不舍地从满怀馨香中抬首,接过她手中的雪梨羹一饮而尽,因久咳而沙哑不舒服的喉咙果真好了放多,凝视着她因羞赫而发红的脸颊,轻柔低唤:“皇后。”
“臣妾在。”
“若是朕不在了,你可怎么办?”伴着无奈的叹息,刘弗一双墨玉般的黑眸紧紧盯着怀里的娇容。
上官小妹浑身一颤,泪再也止不住,如泉般涌出,软绵绵的嗓音多了几分责怪与坚定:“陛下何出此言?陛下乃天之骄子,老天爷自会保佑陛下吉详安康万万岁,又岂会不在?陛下莫再要吓臣妾了!”
刘弗轻笑出声,因久病而瘦得见骨的手爱怜地抚上她细嫩滑溜的脸颊,那凄凄的触感让她的泪落得更凶,拇指轻柔地拭去她脸上晶莹剔透的泪珠,他心疼地将她的螓首按在自己的胸膛,叹道:“皇后,朕怎么舍得离开你?好不容易……”
好不容易你忘了刘病已,心里眼底皆成了他的踪影,他怎么舍得?怎会舍得?只是阎王若真来索他的命,他又怎能逃得过?这病体残躯若生在平常百姓家,怕早已入了黄土,又怎能留他活到双十?
浓密乌黑的睫毛掀起,上官小妹透着朦胧的泪眸,见脸色苍白的刘弗陷入沉思,心想他定是又在想那些奏折所奏之事。转首望了望时辰,她含笑而道:“陛下此时龙体不应过于劳累,还是莫想过多为好。此刻已将近午时,是否该传膳了?”
刘弗回过神来,见她强作笑颜,心中一刺,愈发怜惜她处处为他的贴心,看了眼御案上如小山的奏折,终是爽快地应了声好。
不想让她失望,也不能让她失望了,能像这样应承她的日子已是不多。
用过御膳,刘弗难得没有即时回到御案旁批阅奏折,而是相携上官小妹往御花园赏花观景,抛开所有的朝政,忘却病魔的缠绕,他全心全意地陪伴着他的皇后。看着上官小妹在百花中欢快起舞,樱唇微勾,明艳照人的脸上泛着淡淡的笑,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将是他此生最深的迷恋。
她笑,他便笑。
她踏花飞舞,他毫不吝奢地大声赞赏。
她香汗淋漓,他拿着锦帕亲手为她拭去。
通报后,霍光来到御花园看到的便是这“只羡鸳鸯不羡仙”的一幕,少帝少后郎才女貌,情深意切你侬我侬,是多么天造地设的一对!后宫亦少了古往今来明争暗斗的祸端,乃帝之幸,国之运!
岂奈少帝自小体弱,病魔缠身,纵少帝自小天资聪慧,胸怀黎明苍生,没有健康安绵的龙体亦是枉然!
暗叹一声,霍光上前叩拜少帝少后,待他表明有要事相商之后,上官小妹便识大体地自告回宫歇息,少帝应允后,看着明媚绝丽的外孙女的背景缓缓离去,他心中百般无奈,愁丝愈上眉梢。
“往后,大将军可要替朕好好照顾皇后。”刘弗的眸亦随着那袅袅的身影远远飘去,直至葱翠绿阴没了她的身影。
“陛下何出此言?”霍光回过神,低首尊道。
“朕的身体朕清楚,能拖到何时也是个未知数,若往后朕不在了……”
“陛下!”刘弗话未说完,已让霍光一声不悦的唤声喝住。
刘弗轻笑出声,并未显露出心中因霍光的大胆无状而产生的一丝不悦,从无实权的傀儡皇帝到行冠礼后的稍有实权,从最初的愤怒到如今的无可奈何,是人为也是天意,他早该习以为常,却总是看不过眼前这倚老卖老的首辅大臣!
“何事,说吧。”少了上官小妹,刘弗不觉这满园春色的御花园也黯然失色,揉着额际,他着实有些累了。
霍光想起进宫面圣所为之事,一时不知如何开口,思忖再三,终是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近年来少有选秀,三年前的选秀之期更是下旨废去,尔今后宫娘娘廖廖无几,三年选秀之期再次将近,陛下看……”
“不必了!”有些烦躁地起身,刘弗断然拒绝霍光想再为他充实后宫之举,就如三年前一般。
“陛下!古人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百姓尚知传宗接代之重要,陛下乃一国之君,更应明白为大汉开枝散叶已非陛下个人之事,而乃国家大事!何况高祖皇帝打下大汉江山实属不易!陛下如今膝下无子,储君之位尚空……”霍光苦口婆心,虽然他知道少帝的心全然在上官皇后身上,但身为两朝元老,他不得不提!老腿一弯,他双膝及地跪下央道:“老臣望陛下三思!”
刘弗半眯着眼盯着跪下低首嘴里振振有词的霍光,近年来,选秀不过像是过场,似是有意无意,每回选秀总没留下几个,是他毫无兴趣,也是霍光的暗中安排,其中之意不过是想让身为霍光外孙女的皇后独宠后宫,进而为他诞下龙子继承大统,保全霍光在朝堂中的权势。
他虽无意让霍氏一族在朝中独大,但霍光此举在无意中有一半深合他意,他也就半睁着眼半闭着眼任霍光特意安排,反正他心中除了上官小妹已容不下他人。
直至三年前,毫无意义的选秀让他下旨废去,文武百官虽开始皆上奏折言明不可,但后来见霍光沉默不语,他们便也不再坚持,随他意废去选秀之举。
而如今局势不同,他的身体愈发不如从前,皇后多年来亦无为他诞下一儿半女,霍光怎能不急?再有私心终究也比不过国之储君来得重要,只是霍光会容得他人之女为他诞下龙子么?
不会!据他所知,霍光最小的女儿尚待字闺中。
“哦?那依大将军之意?”刘弗移开视线,接过金侍中递过的参茶轻呷一口,觉得味道还不错,便多喝了几口。
看得一旁侍候的金侍中宽心不少,皇后娘娘临退下之时,千叮咛万嘱咐定要陛下把参茶给全喝下了。
“老臣不才,家中尚有一女,年岁与皇后娘娘相仿……”霍光顺势而道,却未说完便让少帝举起的手势而没了下文。
“皇后近来闲置淑房,终日不觉无聊得紧,若大将军之女能入宫陪皇后数日,也是好的。”刘弗廖廖数语,神色凌冽,表明他是不会立霍光之女为妃的坚定立场。
霍光深明其中之意,未完之话梗在喉中,出也不是,吞却不甘。片刻之后,终是碍于少帝是君他是臣的事实而吞了回去,谦卑恭道:“小女能入宫陪伴皇后娘娘自是小女的福份,老臣遵旨!”
刘弗神色微缓,仰面吹着拂来的雨后凉风,轻道:“其实大将军心中早已有储君的人选,何苦再费其他心思?”
“陛下?!”霍光霍然抬首,震惊的面容看着眼前淡然自若的少帝。他秘密调查刘病已与刘贺这两名同样有着皇家血脉的刘氏子孙,其中涉及储君之位,他自然做足了保密防范,本以为是天衣无缝,却不料少帝竟是一清二楚!
莫非有人泄密不成?还是他的人中有少帝布下的耳目?
霍光想着微叹出气,若不是少帝恐命不久矣,他深信假以时日,少帝必将是有着雄才伟略的一代明君!
“只是他……未必会领你的情。”刘弗勾起一抹浅浅的笑容,想起那名与他同是皇族血脉,命运却是差之天地的紫衣少年,他不觉有些兴灾乐祸。
他虽长年不曾踏出未央半步,但他终究是一国之君,天底下只要他想知道的,即使权力再有限,他也总有办法知晓。而月前最新也是最令他讶异的事情却是——
许平君下个月出阁,所嫁之人却不是刘病已!
刘病已待许平君的真,从当年刘病已向许平君隐瞒了与皇后的一段缠绕过往,他便知道刘病已心中并非全然没有许平君。
尔后,刘病已悄悄备好聘礼,央金赏为其寻长安城最好的谋婆欲上许家求亲,却不料许平君不辞而别,刘病已随后追去,他便更加肯定了刘病已对许平君的情并非只是宣室殿上的一句戏言。
只是,这三年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何以让两情相悦的刘病已与许平君走至陌路?
斜长的眸微扫,见霍光对他下的结论颇为怀疑,刘弗又道:“大将军若是不信,那不如与朕来打个赌如何?”
霍光确实不相信普天之下还会有人舍得放弃坐拥大好江山的机会,何况还是自小遭难流落在外的皇曾孙刘病已!刘病已本该是大汉江山最正统的顺位储君,却因巫蛊之祸,一夕之间从最尊贵的皇曾孙到最低贱的阶下囚。
如若有此再登九五之尊的良机,刘病已岂会有所迟疑?
霍光转念一想,微微掀眸斜睨一眼少帝那削瘦却挺拔不已的侧影,二十年全心全意的辅助,没有人比他更深知少帝的睿智,少帝即如此言之凿凿,其中自有依据,让他不禁有了几分相信,于是应道:“不知陛下要与老臣如何个赌法?”
“许平君下个月便要嫁与内谒者令之子,大将军可知晓?”刘弗没有说出赌法,反而忽而问起许平君出阁之事。
“老臣自是听过。”提起许平君,霍光原本是不知晓此女子是何人,却拜她在昌邑山阳大敢拒绝昌邑王刘贺求亲之举所赐,让他知道了杜县许广汉竟还有这么一名虎女!
原本他是有意让刘贺继登大位,只是刘贺实在不争气,往日名声狼籍不说,就说在自家舞宴上竟大胆公然佩戴龙晶宝石,少帝尚在,便敢如此明目张胆地迕逆!单凭这一点,刘贺不足以担当江山社稷之重任。
自然,刘贺亦非良人。
在昌邑山阳,此乃人人皆知的事实。
然而,能公然拒亲,又能全身而退的却只有许平君一人!
“如此,大将军可知许平君与刘病已之间的缘渊?”
“陛下的意思是?”
“朕便与大将军赌,在下个月许平君出阁之日,刘病已是到未央宫接受封候之荣,还是到杜县阻止许平君出阁?若朕赢了,往后不许再提选秀之事;反之,便随大将军安排任何事宜,朕绝无异议。”刘弗转动着大拇指中的扳指,心思有些飘远。
三年前,他与许平君赌,赌刘病已是选她还是皇后,结果他输了,输得心甘情愿。
三年后,他再与霍光赌,赌刘病已是选江山还是美人,结果他想到了,他赢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