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许平君懒洋洋地翻了个身,在含光殿已有半月。
比起那年她为见上官小妹而初入未央时,这半个月她过得清闲多了。
不必充当昭帝的小黄门,不必担忧妖狐何时作案,更不必纠结于刘病已与上官小妹不为人知的过去。
二入未央,无疑比初入时要好得多。
转瞬日已上三杆,许平君仍未有起身的迹象。
而一早便潜伏入宫的月落看着久违的小姐竟是睡得如此之沉,眼眶不禁泛红,心里心疼着小姐定是累坏了,才会如此松懈。
倘若今日入宫站于榻旁的不是她,而是另图不轨之人,那小姐岂不危矣?
月落想起昨日软玉满身是伤地出现在她面前时,她直吓了一跳。
在她的认知里,软玉的武功何止高深何止莫测,却让人伤得如此之重,可以料想伤她的人是何等高手。
也不知姑爷是如何得知软玉的到来,竟是在软玉出现后的不到片刻便随之赶至她的闺房,见到软玉满身是伤后,姑爷问了两句之后便冲出房门,那时姑爷脸色阴沉,她不放心想跟上看看,却教软玉阻了去路。
“没事,姑爷必是进宫寻小姐去了。”软玉那时笑着说道。
次日一早,姑爷满身疲惫地回来,她见到便问了一句:“姑爷,小姐可好?”
姑爷看了她一眼后,微点下头之后,道:“小平君无碍。但身旁却没个人照应,你现在便入宫去,到昭阳殿东阁含光殿好生侍候小姐。”
闻言,月落心中暗道:软玉果真说得不错,姑爷真是入宫寻小姐去了。
领命入了宫后,她照着姑爷给她画的路线很快便寻到小姐所居之处,见含光殿内小姐仍熟睡着,却是一个侍候的人都没有,她不觉气愤,随意抓着一个宫人问过之后方知,原是小姐不准她们靠近。
故而,自小姐入了昭阳殿,却不曾真正住过昭阳殿,反而在这小小的东阁含光殿中渡了十数日,除了按时送膳食进殿外,小姐皆喜一人独处,不喜人打扰,于是几个奉命侍候小姐的宫人黄门从初时的不解,到如今的习以为常。
悻悻然放开被她冰寒的神情吓得浑身发抖的宫人,她倒有些不好意思,小姐喜静,她怎么给忘了?微微颔首向那名宫人致歉后,她轻声细步入了含光殿之后,便一直静候于旁。
直到晌午时分,许平君方掀开眼帘,一双琉璃色的眸透着红红的血丝,似是兔子的双眼,红得让月落颇为震惊。
自她入君临宫以来,她便不曾见过小姐的双眸如此红过,昨夜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不然小姐怎会哭得双眼泛红!
“小姐?”月落小心地轻唤着。
“呃?”许平君有些机械式地转首,面向声源处,见是月落后,她讶道:“月落?”
随之她欣然一笑,又道:“是软玉让你来的吧。”
月落张嘴想说不是,是姑爷让她来的,可又想到姑爷咐吩她,不准将他昨夜入未央之事告之小姐。
于是她低首敛目,应了声诺。
侍候许平君漱洗过后,月落拿着木梳一下一下地梳着许平君的乌丝,细心轻柔地整理着,眼底却迟疑着该不该问。
见月落有些魂不守舍,许平君拉下她执梳的手,眨了眨沉静的双眸,“怎么了?”
“小姐发生了何事么?”
以为月落问提软玉重伤之事,许平君应道:“无事。不过是浓眉大师与我开了个玩笑,软玉却是不知,故而她护主心切,这才与浓眉大师动起了手。”
月落哦了声,心里嘀咕着:小姐,月落想问的不是这个啊!
过了一会,许平君梳妆好后,她盯着铜镜中那双仍泛着红丝的眼眸,再移向一脸郁闷的月落面容上,不觉心中颇暖,笑道:“傻丫头,我无碍的。”
不过是哭了一晚,心中的郁结之气却是散了不少,亏了师兄竟是默默无声地伴了她一晚。
与师兄此番别离,不知可有再见之时?
此时宫人入殿轻禀:“夫人,陛下请夫人到宣室殿一聚。”
许平君有些意外,却还是应道:“知道了,下去吧。”
“诺。”
待宫人出了含光殿,许平君也不耽搁,与月落两人出了东阁,往宣室殿方向而去。
一路寻思着,这刘贺把她撇于一旁这么久,她也与他与浓眉表明过定保他周全,现今宣她到宣室殿又是为了何事?莫非他对她终是余情未了么?
许平君微叹,希望不是方好,脚下不禁慢下了许多。
到了宣室,殿外早有刘贺的贴身黄门静候于殿门外,见到她含笑地行了个礼后,便说明刘贺只允她一人入殿,其他人便只能留于殿外等候了。
说完,他瞄了月落一眼。
许平君对月落微微颔首,说了两句让月落宽心的话后,她便独自入了宣室。
宣室之上,摆了三方榻几,一摆于龙座之前,一摆于玉阶之下左上方,少帝刘贺早已端坐榻几后的龙座之上,双目炯然,盯着一小步一小步上前的许平君。
虽着宫装,却仍是偏素色的淡橙,乌丝随意绾起妇人的发鬓,莲步微移,面容低垂,琉璃眸微敛,她一双素手微叠于身前,如水身姿缓缓而行,一股淡然素静的韵味让刘贺看得双眸迷离,继而渐渐深沉。
步至殿中,许平君停下步伐,行了个叩拜之礼,声音如她半月前进宫时一般柔软悦耳,刘贺听着,恍若隔世。
若不是浓眉大师以死相谏,不准他近昭阳殿一步,用最尖锐的事实让他不得不认清,她的心里没有他,半点都没有!他亦不会强忍了不见她十数日!
良久,刘贺方开口道:“起吧。”
“诺。”
“知道朕为何宣你来么?”执起黄门斟满酒的玉杯,刘贺一饮而尽,许是饮得急,他微咳了两声。
身旁的黄门连忙上前递过锦巾,刘贺接过,捂着口又轻咳了数声。
许平君抬首,眸光不觉闪过几分忧虑,“陛下龙体要紧,要不民妇先行退下,陛下先宣太医瞧瞧?”
刘贺摇晃着手,“不必了,朕无碍。你且入座吧。”
“诺。”顺着刘贺手指的方向,许平君在龙座左下方落座。
“这半月来,你在宫中过得可好?”似是挚友中的闲聊,刘贺少了一份威严与一分玩乐。
“承陛下鸿福,民妇过得甚好。”她低垂着眼睑,中规中矩地应着。
“鸿福?”刘贺冷笑,带着些许的苦涩,“朕若真有鸿福,也不会与你近在咫尺,却胜似天涯!”
“陛下何苦?陛下龙体已是欠安,应宽心,更应自重才是。”许平君轻道,眸对上刘贺复杂矛盾的眸色。
她句句关怀是真,劝他莫再为她亦是真。
在位以来,他这些日子所做之事件件荒唐,件件皆是拉他下位的铁证钢据。
如此自作孽,她明白其中不无她的干系,这也是为何当初还在昌邑山阳之时,浓眉便袖手旁观不与施以援手之故。
她也明白,若无刘贺从中周旋,浓眉早寻了机会杀她。
若真教浓眉寻着机会,失了灵力的她岂能活到尔今?
刘贺仰首大笑,“好!好!好!不愧朕之前处处保你!君华……”
消了音,想了想,他重唤道:“平君,你可曾对朕上过心?”
许平君垂目,侧过脸,低首看着榻几上的酒水,她不喜饮酒,此时却想饮几杯。
酒倒满玉杯,慢慢溢出,她看得出神,一会方道:“平君不想欺瞒陛下。”
刘贺手中玉杯捏得死紧,竖着耳朵细听她接下来的话:“民妇回陛下的话,不曾。”
啪!一声细响,在诺大安静的宣室殿回响。
刘贺身旁的黄门大惊,看着刘贺手中玉杯尽碎,鲜血慢慢从指间惨出,愣了一会之后,黄门惊慌地叫嚷着传太医,却教刘贺阻了去,反而让黄门出殿去,不必他侍候了。
一切皆不过片刻,许平君自始至终不曾动过容,仍举杯慢饮。
数杯后,刘贺步下龙座,站于她的榻几前,缓缓蹲下盘坐于地面,他看着慢条欺理从容优雅的许平君。
“民妇说过,民妇定会还清陛下当年救命之恩。”良久,她放下手中杯,缓缓说道。
“朕要的不是你的恩,而是……”刘贺话未完,却教许平君打断了去。
“陛下!”她轻斥,深呼出一口气,起身步下软垫,绕过榻几,她举目看着殿门旁窗棂微微透过的光线,“不久便会日落西山,任它红霞再美,终不过是过客匆匆。”
过客?刘贺扯开一抹自嘲的笑容,原来他不过是她的过客,可她却绝不只是他的过客!
起身步向殿门,刘贺平静地打开殿门,他侧着身站着,光线从微开的殿门外挤进几缕,拂过他俊朗的侧脸隐隐生辉,那刺目的光芒中带着点点的水光,他却浅笑着,没有了苦涩,没有了矛盾,有的只是释怀,与不悔。
“如若可以选择重来一次,那一晚,本王仍会救你回府。”
看着殿门轻轻合上,看着那本修长英挺却染了风霜雨露的身姿慢慢从她视线中离去,许平君之前对刘贺还存着的隐忧,在此刻尽数散去。
他自称本王,而非朕。
“但愿你真的已然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