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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谁摸起了带血的匕首 (1)

当叛徒非常痛苦,这一点,从陈天枢被捕后动摇并决定变节的那一刻起,他就强烈地感受到了。

那种感觉像钝刀子割肉,一点点地痛,一滴滴地流血,然后一步步地走向最终的结束。不,说结束显然还早,不过才刚刚开始。动摇是变节的基础,变节是动摇的结局,互为因果导致了某种必然。叛变就是脱离,抛弃了原来的陈天枢以及与他有关的一切,重新开始了一段陌生的陈天枢的生活。过后,他想,其实也很简单,叛变和死,有着相差无几的感觉,死是一了百了,变长痛为短痛;而当叛徒呢,是把那痛苦搓细拉长,慢慢地受用罢了。

不说别的,石胖子就像一座山似的压得陈天枢透不过气来。

石胖子才是上校军阶,不过是福州戒严司令部里的军法处长,可他实际上控制了整个特务组织,陈天枢凭阅历稍一接触,便立即知道这是个深有背景的人物。后来他果然得知,据说石胖子能和南昌行营的长官们通上电话。石胖子的腰腹像只木鼓桶,中间粗、两头细,他块头很大,脑袋却像小了一号,两只贼溜溜的眼睛足以让人心虚发慌。

对陈天枢的审讯就是由石胖子负责的。

据说专门受过训练的石胖子也未必有更高明的玩艺儿,无非是“老虎凳”、“辣子水”,当然还有电刑什么的。陈天枢身子骨再瘦弱,还是把石胖子手下人最毒辣的十八般看家武艺逐一领教了一遍。七死八活,九死一伤,气若游丝,铁嘴钢牙,陈天枢硬是抗来过来,还是只字未吐。不过,从头一遍昏死过去又被特务用凉水激醒之后,陈天枢就处于一种麻木的状态之中,他的肉体是麻木的,意识是麻木的,思想是麻木的。那时候,说不定他就已经开始动摇了,只不过连他自己都未曾发觉罢了。

压沉陈天枢这条摇摇欲坠破船的最后一根稻草,是石胖子丢给他的一把匕首。陈天枢被他们从电椅上解了下来,他浑身上下仿佛历经了“炮烙”似的,黑一块红一块的,烧焦的肌肤上似乎还冒着烟,发出一股子难闻的焦臭味。那把匕首是上等货色的好钢打的,闪着青蓝色的幽光,匕首丢在刑侦室黑乎乎的石板地面上,发出“咣当”一声脆响。匕首就横在陈天枢的鼻梁前,与他的鼻子构成了一个十字架。

石胖子嘴角叼着一支燃烧的香烟,烟雾熏得他的小眼睛眯得几乎看不见了。他鄙视地俯下身子,水桶般的身子像盛大满了水一样沉重。石胖子看了看陈天枢还在动弹的鼻翼,用脚拨了拨那把匕首,他忽然嘿嘿地笑了起来。

“可以呀,陈书记!”石胖子拔掉嘴角的香烟,掸掸烟灰。“都说共产党人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人,铁骨钢筋,我看也未必。为主义献身,为理想送命,就都是至高无上?”石胖子自说自话,不禁黯然地摇了摇头。他看到被冷水激醒的陈天枢睁开了一条眼缝,那张浮肿而变形的脸上,被称为眼睛的东西只有一层窗户纸那么薄了。

“好好想一想吧,我的陈书记,为共党甘于送命的不是你一个,幡然醒悟站到党国这一边的也不是你一个,国民党、共产党是两只大象,大象能活的年头多了,可我们这些卑微的人算什么?大象身上的一根毛……”石胖子重新叼起烟。“大象活着,它身上的毛却掉来掉去,掉下去旧的,又长出新的,再有智慧的大象也记不住掉在地上的哪一根毛是它的……”

地上的陈天枢紧紧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

“我的所有话都说完了,我的所有刑具也都用完了。我没别的能耐了,就剩下这最后一把匕首了。陈天枢,你要为共党孝忠,我只能成全你了……请吧!”

石胖子说完,果然不发一语,坐到审讯桌后面的椅子上,边抽烟,边抄起了一张报纸看起来。

陈天枢没睁开眼睛,手指一动,却触到那把匕首。

冰冷的匕首唤回了陈天枢的意识,他不知道石胖子丢给他这把匕首干什么用。但是一种欲望驱动着他,他试着伸了伸胳膊,竟然还能动,于是他握住了那把匕首。

匕首把上粘叽叽的,似乎沾带着血浆,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人的血。

陈天枢用力睁开脸上那一条缝,他看到几个特务都瞪大眼睛看着他的举动,那些眼神和石胖子一样,满是鄙夷,压根不相信握住匕首的陈天枢会有什么惊人之举。

陈天枢手一软,匕首“当啷”落地。

他开口了。他把知道的一切都供了出来。

他成了一名叛徒。

叛徒陈天枢就像一个阔佬,几个口袋里随便信手一翻,就是共产党县级以上领导人的上百颗人头。不光福州中心市委,闽中、闽东十几个县的县委成员几乎被石胖子一网打尽了。像青竹山那样的闽东偏远山区,很费了陈天枢一些力气,尽管他成功地诱捕了楚天雷,却被龙海山逃脱了。他得到的情报明明是龙海山已经带人下山了,可他都快要渡过渡口到城门口了,又转身溜回了青竹山。到底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别说陈天枢了,就是石胖子的特务们都没弄清楚。

楚天雷不是陈天枢,尽管他是后者一手提拔起来的,陈天枢对他的提携之恩,他们两个人就像一个人一样清楚。被捕后的楚天雷和陈天枢一样,也尝遍了特务的十八般兵器,体无完肤,神经和思想几经麻痹,到了崩溃的边缘,但他始终咬紧牙关没有松口。守在遍体鳞伤的楚天雷身边的陈天枢不相信他一手提拔起来的楚天雷会比他更硬,他相信等那最后一根稻草压下来,同样会压沉楚天雷这条早已不堪重负的破船。奇怪的是,石胖子没有朝楚天雷丢下那把带血的匕首,这让陈天枢感到很奇怪。他本想问问石胖子的,可他开不了这个口,假如不说这是什么尊严的话,那就是十足的畏惧了。后来,陈天枢终于悟出来了,那个木鼓桶般的军法处长肚子里还是有些货色的,他不会随便朝什么人都丢下一把带血匕首,他不会做无用之功。他那双贼眼入木三分,是在把人看透之后,才决定丢不丢匕首的。楚天雷这种人,万万丢不得匕首,否则只会把事情搞糟,到此为止,草草收场。这样想来,陈天枢倒有一种羞愧了。

石胖子同意暂时留下楚天雷的性命,他同意陈天枢的看法:龙海山不除,楚天雷还有用处。同样,还能牵制龙海山。若是杀了楚天雷,倒是帮了龙海山的大忙了。

石胖子对付不了楚天雷,便把难题交给了陈天枢。

偏偏世界上陈天枢最不愿见到的一个人,就是楚天雷。

楚天雷在台江码头组织工人罢工运动,才被陈天枢看中,并调到中心市委工作,然后又作为亲信派往青竹山的。说起来,楚天雷对他还有知遇之恩。以往陈天枢教育楚天雷的革命道理,得用箩筐抬、麻袋装,可现在,他还能对楚天雷说些什么?

陈天枢只得硬着头皮去了死牢。

牢房里面当然暗无天日,只有一盏大概七八瓦的小灯泡吊在过道里,晃出一片昏黄的光。陈天枢像一只病猫似的,无声无息地穿过那道长长的走廊。当他越过头顶那摇动的灯泡时,忽然被出现在自己脚下的那道影子吓了一跳!他醒悟出那是他自己,才敢放心地继续抬脚朝前走。地下那个黑黑的他越拉越长,犹如被五马分尸一般撕得没了模样。

死牢里就关了一个人。蜷在角落里的楚天雷一动不动,熟悉了牢中黑暗的陈天枢看到,他不仅戴着手铐,还上了沉重的脚镣。不是怕他越狱逃跑,现在就是打开牢门请他出去,他也一步都走不了,他的两条腿都在用刑时被打坏了。脚镣和手铐只是为了从精神上继续折磨他,一个躯壳垮了的人,精神是最难攻破的,这是石胖子的原话,陈天枢慢慢悟出了其中的精髓。

“天雷,天雷……”

楚天雷纹丝不动。

有一瞬间,陈天枢甚至暗中窃喜,如果楚天雷挺不住死在牢里就好了,那对他本人和别人都是个不错的结局。可是,接下来那沉重的脚镣就“哗啦”响了一声,也不知是无意的,还是楚天雷表示他听到了。

“天雷,我是老陈啊,陈天枢,我来看你了……”

楚天雷又像死过去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