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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谁摸起了带血的匕首 (2)

“唉,你这是何苦呢,看看你遭得的这份罪吧!我都替你心痛……过去我都怎么跟你说的?做工作要踏实点,做人心眼要放灵活点,你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值得么?”

楚天雷就像一盏没点亮的灯。

楚天雷不吭声,就让陈天枢渐渐找到了感觉,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似乎又回到了从前。从前,陈天枢说什么,楚天雷都是惟命是从,从不还嘴,只是默默地听着,即使他不同意,也决不表示反对。陈天枢想在此多花些时间,他左右看看,想找个什么坐下来,可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天雷啊,你还记得‘烂竽根’吧?就是中心市委机关的那个小公务员,他还是你从青竹山带来的。人家也没读过书,官也没你做得大,可他心眼就比你活泛多了,他认个错,人家石胖子也没为难他嘛……”

楚天雷有了反应,他慢慢地从地上支撑着坐起来,金属的沉重响声像他的骨节在伸展一般。陈天枢不由后退了几步,感觉上就像楚天雷沿着地狱的台阶爬上来,要伸手扼住他的喉咙似的。他还是看不清楚天雷的面部,估计好不到哪去,肯定像来自地狱的厉鬼一样恐怖,假如他脸上的肌肉都还没有打坏,仍然能拼凑出某种表情的话。

“陈天枢,我今天连一个字都不骂你,更不会啐你……但也就是这一次,惟一的一次,最后的一次。下一次别再让我见到你!你滚吧……”

楚天雷像一座山似的轰然倒下,金属的声响沉寂了。

走出死牢的陈天枢觉得,自己才是沿着地狱的台阶爬了上来。

陈天枢叛变后,他有一桩最大的心事,就是放心不下自己的老婆孩子。

陈天枢假戏真做,把来自永定的女孩给睡了之后,受了组织处分,由此他反倒萌生了一个念头:早点结婚吧!革命不知何日才能革到头,不如生活早些开个头。于是他草草地找了个女人,就给组织打报告要求结婚,并很快得到了批准。

陈天枢的老婆是福州一家毛巾厂里的女工,她是结婚半年后才知道陈天枢的真实身份的。当时那女人吓得不敢再和陈天枢住在一起,不顾自己五个月的身孕,想要躲回娘家去,被陈天枢几句重话就给吓住了,马上打消了躲开他的念头。陈天枢说,共产党有共产党的秘密,不知道这个秘密的人也就算了,一旦知道了,你的嘴和一条命就由不得你自己了。要想封住你的口,那还不容易?陈天枢说着,用一条差不多是他老婆亲手制出来的毛巾擦了擦嘴,毛巾还在嘴角那捂了捂,就像堵住了一个秘密。毛巾厂的工人虽然没有什么文化,可她轻而易举地听懂了丈夫的话,也是共产党中心市委秘书长(陈天枢时任职务)的话,她不敢再提“走”字了,只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枕头抱着走。

陈天枢看她一天到晚担惊受怕的样子,内心里也觉得挺对不住她,总是千方百计想要对她温柔些,这一点,他还能做到。

陈天枢被捕后,她老婆抱着他三岁的女儿哭得跟个要化掉的雪人似的。敌人并没有捉她,可她也没躲起来,似乎就等着敌人来捉她,这样她就能和丈夫团聚似的。

终于有一天,鼻青脸肿的陈天枢回家了。一进家门,就抱住他老婆和三岁的女儿亲个不停,他声音颤抖,比结婚的那天还要激动,连声说:没事了,没事了,今后可以过安稳的日子了……

那个女人弄清楚丈夫叛变,远比弄清楚丈夫是共产党大官更容易。

这次,那个女人没哭,可她从此却比从前更加沉默了,几乎再不和陈天枢说一句话。

叛变的陈天枢心里并不好受,他曾在深夜里懊悔地哭醒过几次。他想,他那么多酷刑都挺过来了,为什么就挺不过石胖子那一把带血的匕首呢?如果当时他心一横,攥紧了那把夺命的匕首……当然,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如果”,因为他陈天枢都不存在了,哪还会有什么“如果”呢?那时他就猜到自己这辈子大概不得好死了。

当叛徒非常痛苦,叛变后的陈天枢一天天强烈地感受到这点。

那种感觉像钝刀子割肉,一点点地痛,一滴滴地流血。

叛变和死,有着相差无几的感觉,死是一了百了,变长痛为短痛;而当叛徒呢,是把那痛苦搓细拉长,慢慢地受用罢了。他一个个夜晚,都独自在半睡半醒中重复着这种感觉,真像钝刀子割肉,令他死去活来。

有时他很怕折腾来折腾去会吵醒老婆,可不论他何时把心思集中到她身上,都不像感觉到她醒过来了。那女人就像一床盖不着的被子,静静地躺在他的一侧,没有呼吸,没有体温。

陈天枢很快有了厌床症,准确些说,他是惧怕漫漫的黑夜。黑夜中人都不是人,鬼也都不是鬼了,就连一条板凳腿都带有十足的威胁性。陈天枢一到夜晚,就眼巴巴地盼望天明,惟有天明才能给他带来一丝安慰。他比谁心中都更有数,他对自己女人说过的“今后可以过安稳的日子了”,不过是一句天大的谎言,就像他以往说过的许多谎言一样。事实上,他远比过去中心市委地下工作时更危险,中共方面肯定不会放过他的!他们将不惜任何代价取了他的性命,为那些牺牲在他的出卖之下的无辜生命复仇!想到这里,他就更是胆颤心惊,夜不能寐。

陈天枢相信自己并不怕死,他也该死!他出卖了那么多从前的同志,那些人也都有老婆、孩子,假如有一天中共地下党派人杀掉他,那也算是自己罪有应得吧。陈天枢担心的是自己的女人和女儿,她们没有任何罪过,她们不该死!时间越久,陈天枢这种担心越强烈。他终于做出决定:将她们送走,离开福州这是非之地。那女人的家在仙游榜头,离福州不算远,来回都还方便。过一段时间如果想她们了,自己还可以到仙游乡下去看她们,再过一段时间,如果真的风平浪静了,就再把她们母子接回来。

可是,陈天枢又不想把真实情况告诉女人,他怕引起她恐慌。毕竟,来自中共方面的威胁,她并不了解多少,而他的心中却是十二分的有数。于是,他想了一个十分稳妥的办法。

一天,他像往常一样去上班了。临近中午,他又照往常那样回家吃饭。饭桌上,他忽然漫不经心地问女人:“你老家里是不是还有个妹妹?”

女人一下愣住了,她说:“有啊,怎么了?”

女人的话很简单,心思却不简单。她想,他这是怎么了?她的家庭情况结婚前他盘问的可仔细了,她也一点都不曾疏露,更没有隐瞒。后来她才知道,那是党组织对她进行审查呢。

陈天枢见勾起了女人的好奇心,更加若无其事地说:“没什么,随便问问。”埋头扒了几口饭,见女人也埋下了头去,陈天枢忽然又问道:“你仙游老家隔壁是不是住着个姓许的男人?好象行医卖药吧?”

女人这回更是惊呆了。她可从来没有向党组织汇报过隔壁邻居家情况。如今,一个已经叛变了共产党的人,怎么会知道这一切呢?

女人阴沉着脸,把筷子放下了。“是不是我家里出了什么事?”她眼睛不看陈天枢,只顾看着地面。

“不,没……没什么,快吃饭吧,饭要凉了……”陈天枢愈发言不由衷,仿佛为了掩饰什么,他也放下没吃完的半碗饭,匆匆离开了家门。

到了晚上,女人果然向他提出来,她想回仙游老家去看看。

陈天枢迟疑道:“路上怕不太平吧?福州城外头乱得很哪,不好走……”

“不好走也得走,我带着孩子回去。”女人的口气很果决,眼睛却像没底的潭水,她注意地瞟了陈天枢几眼。她以为自己这样一说要回去,陈天枢就该把姓许的行医的男人带来的消息——也许有关妹妹,也许有关别人——告诉自己呢,谁想陈天枢反倒愣住了。过了片刻,他才像醒过神来似的问道:“要么,我找人送你们回去?”

女人这回算死心踏地了,她想,即使她不想走,也非走不可了!为什么她早就没想起来要回仙游老家去呢?

她摇了摇头说:“不用,没有人送,路上更安全。”

这句话堵得陈天枢半天说不出话来。不过他得承认:这是句大实话。

第二天,女人带着孩子无声无息地离开了这个家。

陈天枢很难过,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