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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又到千江口 (2)

在山里时,我就发现刘瑛很能走路,尤其是爬起山来,健步如飞,如履平地,远非一般城市的“婆娘们”可比,就连龙海山和二虎子他们都佩服得很。问起来,刘瑛很是骄傲,她说在井冈山上跟着毛委员打游击的时候,就整天爬山,早就习惯了。听说刘瑛跟毛委员在井冈山上打过游击,龙海山等人再也没人敢在背地里再把她称为“婆娘”,她虽然在独立团没有军内职务,可凡是研究军事计划,有时没等我想起来,龙海山都要命令道:“去,把刘特派找来。”的确,我们都发现刘瑛在游击战的战术上,确实有独特的心得体会,她不仅理论上有一套,能讲得头头是道,再加上她那一双惯于爬山的飞毛腿,就更令龙海山他们信服了。我们这些“读书人”啊,有时要让人家佩服也挺容易的。

太阳渐渐高了,走了一段路,我看到刘瑛出汗了,汗水顺着她的发梢沁出来,晶亮晶亮的。刘瑛的头发又长又乱,尽管看得出梳理的痕迹,但那种失去了光泽,发出暗黄色的头发是很难用木梳驯服的,这样也好,使得她有了村姑的特征,不用刻意画妆了。她比起我第一次看到时瘦多了,下颏都尖了,脸色又黑又黄,一看就是长期吃番薯丝营养不良的结果。记得第一次在广州看到她,我还以为她是个女学生,或者在校教师,并没想到她居然也是位职业革命者。如果不是形势起了一连串的变化,她这位中心市委的特派员也许早就回到城里,写出一份巡视报告交上去就完事了。可是,若真是那样,兴许她早就落入叛徒陈天枢的魔掌了……世事无常,命运无常啊。

我正胡思乱想,刘瑛突然开口了。

“雷政委……”

“嘘——”我四处看了看。“你叫我什么?”

刘瑛吐了吐舌头。“对不起,雷掌柜的,你在想什么哪?”

“奇怪呀,出了山区这么远了,怎么都没见敌人的哨卡?从前可不是这样,几里路就是一个卡子,盘查进山出山的人。”

“是啊,我也觉得奇怪。”刘瑛四处看了看。“可是看进山出山的人,好象又看不出有什么地方不对头呀。”

我很想找个人问问,怕暴露身份,只得忍了。我和刘瑛揣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埋头赶路。就在我刚才回头张望的时候,看到一个穿一身黑夹袄的男人走在后面半里路处,见我回头,他也急忙停下,侧过身去,好象停在路边撒尿呢。

我不时偷偷打量一下刘瑛,有一次,恰好她也向我投来匆匆的一瞥,我们的目光撞在一起,竟然像撞了个满怀似的,有点疼,还有点别的什么。平时在山上,守着当地的同志,我们除了交流工作之外,都把各自的心把持得紧紧的,生怕泄露出一丁点属于个人的情感。现在,终于有机会让我们单独相处了,我们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啊,一个进山收购中药材的年轻老板,带着他年轻美貌的夫人,伙计又都不在身边,他们会说些什么呢?我惶惑了。

“雷明,你是不是在想,我们这对假扮的夫妻,遇到人前人后时,该怎样表演才不露出破绽?”隔着肚皮,刘瑛竟然一把揪住了我的心思。

我有些羞怯,算是默认了。

“你甚至在想,晚上投宿客栈时怎么睡呀?”刘瑛大咧咧的,毫无名门闺秀般的矜持。“总不能两个假夫妻,睡在一张床上,对吗?”

“刘瑛,出门在外,难道你就没想过这些实际问题?”我有些不服气。

“既然是实际问题,想它干什么?随其自然好了。”刘瑛根本没当回事。“既然一道革命,何必授受不亲?”

刘瑛走南闯北,见识多了,她当然不会为这些区区小事庸人自扰。也许,倒是我想得太多太过了。

我无意中扭过头,又看到了身后那个穿黑夹袄的男人,他仍然在半里路外跟着我们。我心中一沉,难道这是偶然相遇的一个路人?还是……我暗中加快了脚步,并且小声将身后的黑衣人告诉了刘瑛。刘瑛老练地蹲下去,假装整理鞋袜,站起来继续走的时候,她镇静地小声说:“百分之百,是跟踪咱俩的。”

“会是敌人的暗探?”

“难说。”刘瑛冷静地说,“这一马平川的,要甩掉这家伙也不容易。”

“既然有一个,可能就有更多。不过,敌人不大可能得知我们的行踪啊。”

刘瑛摸了摸腰间的手枪,她加快了脚步。

第二天下午,我们赶到板寮岭,又看到了那座小庙。我忽然心有所动。

“还记得那座小庙吧,刘瑛?”

“怎么不记得,我们在那里过避过雨嘛。”

“走,进去看看。”我回头看看身后。从清早出发,那个黑衣人不见了,换成了一个穿灰衣服的男人,他挑了一副空箩筐,仍然距离我们半里路远。

“怎么,雷明,你对这座小庙……”

“我只是说进去看看,至少可以看身后的‘尾巴’有什么异常。”

我们走进小庙,庙内没有任何变化,仍然是那两个和尚。小和尚正在埋头打理着香案上的香灰,见我们进去,只是抬头瞟了一眼,就埋头干他的活,再不理会了。中年和尚双手合十,迎了上来。

“男女施主,大驾光临寒庙,是进香呢,还是礼佛?”

“师傅,我们路过此地,走的口干舌燥,想讨碗水喝,叨扰了。”

我学着和尚的样子,也双手合十,轻声说道。趁老和尚倒水的工夫,我悄悄仔细打量起小庙来。看不出庙内有什么异常,庙很旧了,恐怕至少有近百年的历史,金身菩萨,素衣和尚,缭绕青烟,寻常古刹。再注意看那小和尚,他埋头整理香案上的东西,连眼皮都不撩一下。还有那位和尚,一举一动都沉稳得像庙里的会动的菩萨,好象没什么不对劲的。我扭头看看屋角,又抬头看看屋梁,忽然我注意到梁上遍布蜘蛛网,但靠西的一边却没有蜘蛛网,看上去好象有什么东西近期内爬上过去……我正想再仔细看看,和尚提着水罐和水碗走来。我急忙道了谢,从瓦罐里倒了水,先递给刘瑛一碗,再为自己倒了一碗。倒水的过程中,我努力保持镇静,再没抬头朝房梁上看。刘瑛喝完水,佯装要将碗底剩下倒向庙门外。她走到庙门口时,迅速向外面张望了一眼。

重新上路后,我又回头看了看那座小庙。恰好刘瑛也在回头张望。她告诉我,她倒水时从庙门口又看到了那个挑箩筐的男人,正蹲在庙门外的树下卷毛烟。我们上路不久,他又不远不近地跟了上来。我问刘瑛注意到庙内房梁上的蜘蛛网没有?刘瑛摇摇头,不过她说她注意到那和尚肯定认出了我们,只是装作不认识罢了。我觉得也是这样,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前面就是渡口了。我们熟门熟路地走到了千江口客栈。进门前,我特意回头看了一眼,奇怪的是那个挑箩筐的跟踪者不见了。

客栈里人不少,很多行人在此饮茶、打尖、歇脚,等候渡船过渡,里面热烘烘的,一股子酒味和人体的气味掺和在一起,加上嘈杂的喊叫声,令人很不舒服。我正在考虑要不要退出去,周老板已经笑眯眯地迎了上来。

“啊呀呀,是雷老板和夫人大驾光临,快请坐,龙老板捎信给我,说你们二位这两天会路过小栈,果然就来了……”

这周老板也还认得我们。上次龙海山从这绑走了我和刘瑛,他当然已经搞清楚我们是谁了,龙海山都已派人捎过信了嘛。我朝刘瑛递个眼色,跟着引座的周老板到了一个空桌前坐下来。

我随便点了几样菜,迫不及待地附在周老板耳边小声问道:“有什么情况吗?渡口对岸有没有敌人哨卡盘查?”

周老板一愣。“怎么,雷老板,你们在山里一点都不知道?”

“知道什么?”

“中央苏区和福建十九路军停战了。两边签订了协议,停止敌对军事行动,共同反蒋抗日……”

周老板很谨慎,小声说着,嘴唇都看不出在动,他不愿暴露身份。

“停战了?”我大吃一惊,几乎叫出声来。周老板急忙使了个眼色,并且转身离开了。

我顾不上吃饭、喝水,拉着刘瑛快步出了千江口客栈。恰好一条渡船正要离开码头,我们飞身跳了上去。渡船不大,乌黑的船板显出岁月的旧痕,有几处船板缝隙还漏水,有个半大的孩子不停地用一只破铁勺朝外戽水。船上过渡的人大多神情漠然地瞅着前后岸上,很少有谁朝江水里看的。我心急如焚,只想一步上岸,早些弄清事情原委。蔡廷锴的十九路军在福建多年,围剿闽西红军可是挺卖力的,怎么忽然和红军达成了停战协议呢?

船抵岸边,我仔细看了看,果然盘查的哨卡已经撤掉了。

过了渡口,身后跟踪的人便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