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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走的和留下来的 (1)

青竹山的夜晚,充满着激战前不祥的沉寂。

柏村内外,笼罩在静默之中,就连村子里的狗都噤声不叫了。自从苏维埃政府在柏村成立以来,这个普通的山村成了青竹山的政治中心,变得热闹非凡。眼下,与往日大不相同,柏村变得一片死寂。苏维埃政府已经在白天转移了。所谓转移,也就是把值钱的家当和有关文件都带走,那些笨重的家具等就扔了下来。敌人进犯青竹山后,肯定不会放过柏村,因此,我们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动员全村的老乡提前转移了。有的老乡无处投奔,干脆就把家里的粮食打成包,带进了深山。这种躲藏有些听天由命的意思,可除此之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村子里的狗有的被主人带走了,带到亲戚家,或者是深山,那些狗和他们的主人能否活过这场大劫难,只有天知道。

还有的狗被主人杀掉吃了,他们怕躲进深山带着狗麻烦,有时说不定还能惹祸呢,不是说祸从口出吗?有的人家不光杀掉了狗,还把不久前刚刚分到手的耕牛和骡马大牲口都杀掉吃肉了,吃不完的肉就用盐腌上背走了。他们宁肯最后享受一下革命为他们带来的口福,也不愿将胜利果实留给敌人。任何一个山民都像苏维埃干部一样清楚:苏维埃政府这一走,就算是垮了,不垮也回不来了。前一段时间青竹山上轰轰烈烈的土地革命,这就算告一段落,成为记忆中的历史了。他们不会懊悔,因为他们毕竟曾经拥有过的东西,土地和耕牛,是他们祖祖辈辈梦寐以求的家当,共产党来了,革命降临了,他们才拥有了这一切。现在,敌人杀气腾腾地朝着共产党和苏维埃政权来了,也就是大地主们朝着失去的土地和耕牛来了。两个敌对阶级之间的生死相斗,就是如此残酷,你死我活啊!活生生的事实,远比任何启蒙式的阶级教育都更有力。自古就是这样,改朝换代的争斗没有不血流成河的。这个质朴的道理,不光柏村的乡亲们懂,青竹山的乡亲们也都懂。

他们准备默默地承受这一切。

誓死保卫苏维埃!假如因力量保卫不了,但却光荣地战斗过,他们愿意坦然地在家乡土地上死去……

我伫立窗前,久久凝望着天空湿润的星星们,心绪难以平静。我不得不思考这样一个问题:我做好牺牲的准备了吗?我说的不是投身革命时的那个牺牲准备,也不是由闽西中央苏区来青竹山之前的思想准备,仅仅就是这一次!如果这一次,我能继续活下去,那么必将还有今后的无数次!

我之所以这样想,是今天晚饭前,中心市委地下交通站的交通员又来到山上,他要求见我,除了我之外,其他任何人都不行,包括刘瑛和龙海山。我知道肯定是中心市委又有秘密通知来了,这极有可能是战斗打响前的最后一次联络。上山的交通员是个此前我从没见过的男人,年纪也比从前来的交通员偏大,看上去有五十出头了。在确信我身边再没有旁人的时候,他轻声告诉我,中心市委书记何能手亲自下令派他来找我的,而且一定要找到我,亲口传达他的命令。没有任何文字命令,只有口信。何书记的口信大意是:一旦青竹山战败,县委、苏维埃和红军独立师的主要领导突围之后,可以潜入福州城内寻找党的地下联络站……

我听到这里大吃一惊!何能手怎么能在大战大即之前,作出这样的安排呢?如果这让青竹山上党员、干部包括群众知道了,他们会怎么想?难道他们都有机会活着突出敌人的重重包围圈,潜入福州去找那些党的地下联络站?再假如他们都去了,中心市委能够在敌人的心脏处对他们都提供可靠的掩护吗?

不等我表示什么,交通员面无表情地说:“雷明同志,请听好了,党的地下联络站的地址是:福州东亚路爱民巷64号普渡诊所,去找一个姓陈的医生。我再重复一遍:东亚路爱民巷64号普渡诊所陈医生……你能复诵一遍吗?”

我的脑海中蓦然跳出我和刘瑛前往福州时,去找的那个“陈医生”,那个低矮的二楼上昏暗的小诊所,那个瘦瘦的、有些秃顶的小老头……

“雷明同志,请你复诵一遍……是不是需要我再重复一遍?”交通员有些不满,他斜我一眼。

我麻木地摇摇头。我的脑子乱极了。我不知道该不该用心记下那个叫“普渡诊所”的地址,并传达给那些何能手想要传达到的人。

“雷明同志,你知道的,谁也没权利留下任何文字记载,只能死死地记在脑子中。如果……”交通员没再说下去,但是他对我的强烈不满已经溢于言表。

我想,我不会“死死地记在脑子里”的,与其搞这种偷偷摸摸的名堂,不如勇敢地去死!像青竹山上任何一名群众,像红军独立师任何一名战士,为保卫青竹山,战斗到死。青山处处埋忠骨,何必马革裹尸还。如果连这点勇气都没有,我们这些县委、苏维埃和独立师的领导人,还怎么领导这场即将到来的青竹山保卫战?

交通员走了。我恨不得立刻忘掉那个那个普渡诊所的地址和那个陈医生。

无论在青竹山战斗结束之前还是之后,即使我忘不掉的话,我也不打算转告任何人。

黑夜终于过去,新的黎明来临了。

大战在即,说实话,我的心里有些发慌。

倒不是怕死,革命这么多年了,谁还没死过几次?就是心里有些不踏实,总觉得没底儿似的。尽管我同意了龙海山的意见,决定独立师在青竹山打上一仗,报答家乡父老之后再设法突围脱身,可我比龙海山更清楚这样的一场恶仗下来,会给年幼的独立师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仗打到什么火候上就该突围了,突围又从哪个方向脱身,还能不能脱身,这些都必须事先周密计划好。说心里话,如果有谁此时决定取消这一仗,或者换个别的打法,我也会举双手赞成的。不是我两面派,更不是我缺少主心骨,实际上我们有很多的时候必须硬着头皮做一些我们不愿意做的事,这一切都可以归结到代价的范畴中去。

我很想找个什么人聊聊,借以排遣心中的不安。龙海山和楚天雷分别带领一团和三团在二马岭构筑防御阵地,我不觉抬脚向柏村的祠堂走去。那里是苏维埃政府所在地,如果正常,刘瑛此时应当正在那儿指挥苏维埃政府的工作人员转移呢。

谁想到了祠堂门口,往日热热闹闹的地方如今冷冷清清,祠堂门口那块空地显得一下子宽敞了。门前那棵大桑树上,落了一只不知名的山雀子,惶恐不安地左右摇晃着脑袋,扯脖子拼命地啁啾不已。我不知道敞开的祠堂大门内是不是还有人,正想进去,却见瘌痢头小钟提着一只黑陶饭鼎,从祠堂里走出来,他返身要掩上祠堂的大门。

“小钟,里面还有人吗?”我唤道。

“噢,雷政委,里面没人了,我正要锁门呢。”

“你不跟着楚副师长去二马岭,怎么跑到柏村来了?”

楚天雷到独立师报到后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就是把小钟要去跟他当了警卫员。我和龙海山都没有任何理由拒绝他。

“雷政委,是刘特派把我要来的,楚副师长就同意了。”

“刘秘书长她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