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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落水者 (1)

当晚的军政联席会议上,同志们一致同意由雷明和龙海山下山进城,就红军独立师改编问题同国民党进行谈判。会上还就谈判内容进行了讨论,对国民党方面可能出现的刁难等情况进行了充分的准备,逐条提出了应对和解决的办法。最后,主持会议的雷明提醒大家,国民党的两面性早就为我们所认识,谈判期间,千万不能放松警惕,部队一定要做好充分的战斗准备。同时明确,在他和龙海山下山期间,山上由刘瑛和二虎子共同负责。才旺脸上悻悻的,他知道这是因为他上次留守山上贪杯,造成楚天雷擅自下山并牺牲,留下的不信任,他也无话可说。

会上,大伙儿的情绪都挺放松,惟有龙海山,心事重重的,眉头紧锁,闷头抽烟。当雷明征询他的意见时,他声音低沉地回答说“没意见”,明显的有些心不在焉。雷明不用费什么事就猜到了他的鬼心思,他还是对就这样放走了陈天枢耿耿于怀,也许他打算亲自追上去,半道上劫杀陈天枢也说不定呢。毕竟,为楚天雷报仇的念头令他有些失去了理智……

雷明很能理解龙海山。其实,他又何尝不想亲手处决狗叛徒呢?

陈天枢是下午离开青竹山的。临走前,他来告别。那狗叛徒虽然被雷明点破了他的使者身份的真实背景,却由此知道了青竹山上的共产党并不敢把他怎么样,因此,心里还是坦然了许多,所谓的“告别”,也就有了一丝挑衅的意味。雷明听到他的声音,就背过身去,不愿再看到他,尤其不愿意看到他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大摇大摆地离去,那样,他将看到流血的楚天雷在向他流泪……雷明朝身背后摆了摆手,就像挥走一条讨厌的恶狗。、陈天枢没敢去见龙海山,他也怕节外生枝,见好即收,赶紧脚底抹油,溜下山去。

果然,龙海山心绪难平。

带着这样恶劣的情绪下山谈判,只怕会误大事的。会议结束之后,雷明约龙海山谈一谈。

那天晚上很静,雷明和龙海山穿行在营地的竹林中。有些露水,空气潮湿而又新鲜,熟悉的青竹子的气味令人犹如醉酒般酣畅,竹子拔节的轻微“咔咔”声不时传来,像堑壕中的战士在拉动枪栓。冬天的青竹山曾令独立师举步维艰,夏天的青竹山却又这样迷人,无论白天还是夜晚,处处充满生机,似乎嗅着这样的空气,红军就能生存下去。

然而,独立师注定要很快离开她的怀抱了。

“老龙,你跟我说实话,你有没有派人尾追陈天枢?”

“没有,我派人追他干什么?还护送他下山呀?”龙海山一脸轻松和无辜。“你怎么这样问,老雷,是不是你怀疑我悄悄派人杀掉那狗叛徒?”

“你敢保证,真的没有?”

“我拿党性,再加上我这颗头保证,够斤两吧?”

“没有就好,”雷明点点头。他没有理由不相信龙海山,这家伙做事,要么不做,要做了,就不会瞒着你。

“我龙海山好歹入党这么多年了,让党组织为难的事,咱从来不做。”

我放心地点点头。“老龙,道理用不着我多说了,陈天枢这个狗叛徒,不是不该杀,更不是没有非杀不可的理由,只是现在还不能杀。敌人——哦,现在还不好这么叫了,国民党吧——派他来青竹山,一石三鸟,就是想激怒我们,杀掉他的话,我们难免陷入谈判的被动。其实,陈天枢现在的用处几乎为零,我们若杀了他,等于替国民党方面动手除掉一个废物累赘,他们何乐而不为?”

“现在不杀他,不等于将来不杀他。”龙海山被突然出现的陈天枢折磨得心力疲惫,说话声音低了很多,但仍充斥着一股腾腾杀气。“我龙海山这辈子还没有什么对不起楚天雷的地方,如果不杀掉这个狗叛徒,那才是我对不起老楚!”

“其实,若留着陈天枢一条狗命,他活着反倒比死更难受。”

“老雷,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龙海山愕然。“狗东西所以叛变革命,就是怕死,所有的叛徒都是因为怕死才叛变的,他们把自家一条狗命看得比天都大,好死不如赖活着,他们什么都不信,就信这一条。所以,对叛徒最好的办法,就是取了他们的狗命!”

雷明笑着摇了摇头,停下步子,把身子靠在一棵胳膊粗的竹干上。竹干有些滑,凉凉的,人靠上去很舒服。

“老龙,你只说对了一半,你说的那是肉体的叛徒。”

“肉……肉体叛徒?”

“对,还有个精神叛徒你没注意加以琢磨呢。你看,上山来的陈天枢的态度前倨后恭,时而卑微得像条狗,时而狂妄得像条狼,可见他的心理也是大起大伏,承受着痛苦的折磨。我们动手杀了他,某种意义上说也成全了他本人,让他永远获得了解脱。可是我们偏偏不杀他,让他活活受罪,他的后半生——假如他真有后半生的话——还能好过得了吗?他得永远背着沉重的十字架,走在一条没有尽头的赎罪路上……那才真是生不如死。”

“你说得太玄了,老雷,我听着直犯糊涂。也许,读书人才有那毛病?我看没那么复杂,瞅个空子,一枪一刀取了他狗命,一了百了,任何账都结清了。”

雷明忽然觉得不对劲,又警惕起来。

“老龙,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有没有派人追杀陈天枢?”

“咦,你这个政委呀,怎么连自己的师长都不相信了?我不是拿自己的脑袋担保了吗?”

龙海山的脑袋当然值钱,山下的敌人曾出大洋三万悬赏,想买他一颗人头。可里面到底装了什么,除了对叛徒的仇恨之外,还有什么呢?连雷明都有点糊涂了。

第二天一早,带了一个警卫班,雷明和龙海山下山了。

头天晚上,刘瑛和独立师几个女同志忙活了大半宿,她们在几乎集中了全师三百多号人的军衣中挑了半天,才勉强挑出十几套稍像样的军服,无非是破洞少点小点,她们连夜洗干净,又生火烤干,再把那些破洞补起来。最让她们为难的是帽子,许多战士的帽子早已丢光了,或者用来包扎伤口等,有人三年都没戴过军帽了。要挑足十几顶好一些的帽子实属不易,要为那些帽子上准备好红五星就更难办了。得去找红布,重新裁剪,换掉帽子上那些原来早已不是发白就是发黑的五角星。头天夜里,包括雷明和龙海山,还有警卫班跟随下山的战士也没闲着,他们每个人都理了发。所谓理发,也就是用卫生兵的剪刀把头发剪短了一些,然后再洗个澡。天一亮,从政委、师长到警卫班的小伙子换上干净的新军服,精神抖擞地下山了。尽管山上条件苦,可他们不能让昔日的对手国民党瞧不起。红军是威武之师,得讲究军容风纪。

三年来,他们头一次用不着躲躲闪闪,大模大样地沿路走去,人人心中真是百感交集。所经过之处,国民党军原先设置的封锁卡子果然都撤兵了,剩下的一些哨棚和歪歪斜斜的铁丝网扔在那没人管,像扔在路边一些无言的无奈。警卫班的战士们都换上了短枪,凑足了子弹,这让他们心情很好,一个个健步如飞,行军速度很快。一路上,许多种田的、过路的老乡和做生意的人都惊讶地打量着这支短小精悍的队伍,他们好奇的目光仿佛不敢相信这真是从前在青竹山叱咤风云的那支红军独立师。很快,一个消息就像一场夏天的雨水,突然降临了整个青竹山区:共产党没有完,红军独立师没有完,他们又出山了……

一路上,压根没看到陈天枢的影子。气得龙海山直嘟囔:“又让这个王八蛋给骗了一回,他八成是早就溜进福州城了。唉,没杀了他太可惜,白让他捡回去一条狗命。”

第二天下午,他们赶到了北江渡口。没想到,在渡口却见到了伸着长长脖子不停张望的陈天枢。

“啊呀,雷先生,贵军果不食言,到底还是来了,真让我等得好苦啊。”

雷明还没说话,龙海山抢先道:“远远地就看你小子像只长脖子‘老等’似的,是拿我们当一群鱼了吧?”

陈天枢不理龙海山,只顾跟雷明说话。

“我想等到天黑,你们要再不来,我就进城回话去了。这下好了,你们还是来了。怎么样,摆渡过河进城吧?”

龙海山一瞪眼:“我们的行动还要你来安排?老雷,让弟兄们喝口茶、歇歇脚再过河。”

“行,那就到那间千江口客栈,喝碗茶再走。”雷明干脆地说。

他们一行进了客栈,招呼老板泡茶、上点心。周老板见到雷明、龙海山,没有一点吃惊的样子,他装作不认识地招呼着客人。店里的食客就不行了,乍一下见了一小队穿军服的红军出现在店里,尽管他们和和气气,还是把那些食客吓得不轻,有胆小的,已经起身溜出了门外。然而,这里毕竟是渡口要道,消息传得风一样快。很快,门外挤满了闻讯赶来看热闹的人,他们把千江口客栈的门挤得水泄不通,一个个扒着门框,好奇地朝里张望。

门外的陈天枢本来不想进去,此时没有别的办法,只得跟进店里。他见雷明和龙海山都不理不睬的,好像根本没有他这个人一样,连茶都不让他一杯,讪讪地坐了一会,没趣地又溜到门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