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高一定是认为自己的耳朵被强奸了,所以才会把它割下来送给妓女。”
——关于凡·高《割耳朵后的自画像》的一个猜测
01
在人体的器官中,耳朵似乎是最为被动的一个,甚至比女性的生殖器还要被动。对于外部世界,耳朵只有被迫接受的权利,却不具备什么主动性。耳朵既不可能成为像嘴巴和手、脚那样的武器,也没有眼睛嘴巴那样丰富的表达能力,而且因为生长在脑袋的两侧,处身于边缘地带,连引起审美关注的机会都少之又少。有些拙稚的画家,经常会忘了耳朵,即使不被遗忘,却也是被草草地两笔带过,一点点细节都不舍得画。也就是说,在画家看来,耳朵是个没什么表情的家伙。
当然,耳朵也不是表情全无的两笔飞白。在宿命论者的眼里,它不仅有表情,而且传达的都是大事情。宿命论者认为,人一出生,嘴巴尚未张开,耳朵就先说话了。耳朵大的人耳听八方,反应灵敏,将来会成为消息灵通人士;耳朵太大,则视金钱如粪土,当然也预示其财运颇佳;耳朵巨大而且耳垂超长者,就更不得了了,也就是说此人非圣即王。譬如佛陀就是天下第一大耳,道家创始者老子,姓李名耳字聃,聃就是耳垂很长的意思。而汉王刘备,也是个著名的大耳朵。双耳垂肩,即表示富贵长寿,相应地,耳如豆者,生即死,意思是耳朵太小的人会短命。而耳朵的软硬,也有说法:耳朵生得硬的人,行事坚定,刚烈执着,若做恶则心狠手辣;耳朵软的人,优柔寡断容易轻信缺乏主见。宿命论者如此夸张的耳相学说,倒是很有些漫画化耳朵的意思了,但是无论宿命论者如何挖空心思,耳朵仍然是一个被动的角色。
虽然浪漫的诗人愿意把耳朵想像成两只美丽的翅膀什么的,但那毕竟是两只扇不动的翅膀,它安静地挂在脑袋两侧,承受着外面的风风雨雨。嘴巴可以合上,眼睛可以闭上,但耳朵是不设防的,耳朵无法自己闭上,你得一直听着各种声音,无论是你愿意听的还是不愿意听的,耳朵没有选择权,各种声音都会自己钻进那两个小洞洞里去,你一点办法也没有。
文革那时候,到处都是高音喇叭,不听也由不得你,躲也没处躲去,只能被强迫地灌着耳音。如果那时候高音喇叭里每天都放的是大师的音乐作品,那倒也非常不错,如闻仙乐耳渐明嘛,那就相当于古人所谓的洗耳了。果然如是,我估计我国现在确定无疑是一个比整个欧洲加起来都要厉害的音乐大国了。最低限度,听音乐会的时候也会没有了嘻笑私语兼嗑瓜子的人。可惜的是,那时候喇叭里传出的都是一些宏大的道理,如是数年,反复敲打着国人的耳朵,然后就产生了一大批很会讲宏大道理的鼓动家。但是接下来的事情就有点事与愿违,因为大家都不怎么相信宏大的道理了;当然也因为耳朵已经被打得麻木,就有些充耳不闻的懈怠。
但是耳朵却仍然不得不听,可怜的耳朵,全无还手之力。什么叫抓狂?很闹心很无奈很无力的承受着就是,除非你有勇气像凡高那样割下自己的耳朵。很不幸,我们没有勇气;更不幸的是我们的耳朵,它一声不吭,毫无表情。当然,人可以设法改变耳朵的处境,譬如用手指、用棉花、用耳塞堵住耳朵拒绝听到不想听的声音;用耳机接入自己想听到的某一个声源,而把别的阻隔在耳朵之外;当然也可以极端如凡高那样割下自己的耳朵,以对抗难以承受的折磨。但这些手段似乎已经非关耳朵的处境,而是人的处境了。
在对耳朵的功能性和处境的考察之外,另一个不可或缺的部分,是对它的审美考量。研究人体美的艺术家,依据耳朵的外形,把耳朵分成了六类:猕猴型、长尾猴型、尖耳尖型、圆耳尖型、耳尖微显型和缺耳尖型;同时又依耳轮、耳垂的形状,分为若干小类;综合起来,则公认圆润、坚实、饱满、红润且耳廓长宽适中与面部比例搭配适当者为最美。虽然耳朵的审美几乎不被常人注意,但造型艺术家却会在第一眼就迅速地捕捉到一个人耳朵的形态,甚至情态。陶纯在1967年夏天那个神奇的夜晚,对美丽少女的观察细致而微,她的耳朵当然也被他注意到了。
她耳朵微翘,耳轮如月,圆润饱满,耳垂丰满但并不鼓突,在朦胧月色下她的耳廓透着微弱的光,甚至能够看到耳窝边缘若有若无的细细的绒毛。据说,长着这样的耳朵的女人,不仅听觉敏锐,而且有着非常细致的性感觉,也就是说,在与异性接触中,这样的耳朵会比一般女性更能感受到性爱抚的微妙与美妙。基于这样的认知,陶纯在塑造她的耳朵时就格外的用心,他像对待嘴巴、乳房、阴部一样,把她的耳朵也归为性敏感部位。当塑像的泥胎制好之后,他不断的抚摸她的耳廓、耳垂,就像真的是在和她调情一样,他以为只有经过这样的抚摸,泥制的耳朵才会有身体的温度与肉感,才会被唤醒并获得感知世界的能力。而这正是艺术家对“耳朵的审美”与“耳朵的情欲”在创作过程中的双重确认,在人体中,性与美,从来就是不可分割的一个整体。
02
做为家庭的女主人,康美丽的耳朵,能够通过脚步声辨别出每一个家庭成员。林解放的脚步声是有力而徐缓的,几十年来,除了脚步越来越沉重,几乎没有什么大的变化,那声音总是利索的,即使穿着拖鞋,也从不会有拖遢之声,像咚咚咚的大鼓。因为他走路时步幅很大,所以每一声之间间隔要比林茵长些。林茵的脚步声却是笃笃笃的小碎步,清脆如同腰鼓。而前后两任保姆,走路的声音都是鞋底擦着地面的嚓嚓声。不经常到家里来的林茵的男友陈青,则显得小心翼翼,脚步总是放得很轻。无须看到,康美丽通过脚步声就能知道家里谁在走动,在什么位置。这是女主人的功课,也是女主人的才能。
康美丽不仅熟悉每个人的脚步声,她甚至能够通过汽车停车时的声音变化,大致判断出林解放当天是从什么样的活动中回来的。正式的公务商务活动林解放一般是让司机接送;非正式的朋友聚会通常是林解放自己开车去,司机送回来;纯粹的私人聚会则是林解放自己开车去自己开车回。而私人聚会的性质无非两类,一是和某重要领导或商业伙伴谋划商谈什么事情,二是和女人约会。这么多年,通过林解放回来时的车声,康美丽就能够做出判断,她心知肚明,但却从不说破。
现在康美丽听到汽车驶入楼下的车库,隔了一会,才听到关车门的声音。她知道林解放的车上今天一定是坐过女人的,从汽车熄火到关上车门之间的间隔,是他小心地检查车上是否留下长头发之类的痕迹的时间。然后,脚步声进了客厅。保姆在问林解放要不要吃饭,而林解放大概是摇了摇头,接着仍然是保姆的声音:阿姨已经休息了。通过林解放的脚步声的变化,康美丽知道他在上楼,进了书房,然后又退了出来,他来到了她的门口,停了一下,她能想像到他大概是想要推门,但是手又缩了回去,然后,他进了卫生间。
林解放如果很晚回来(很早回来的时候并不多),第一件事情总是大便,就像个勤俭而又精明的农民,屎也不舍得拉到别人家的地里。坐在马桶上的时候,林解放总是会从喉咙里发出一些浊滞而又沉重的声音,像是全身都在用力。康美丽知道,那是他由于长期便秘形成的习惯性声音,只要坐在马桶上,无论大便是否通畅,都会要发出这样的声音,也许这样的声音能给他带来大便时的快感吧。而他在刷牙漱口的时候,发出的却是另一种大声的清桑子的声音,就像是有洁癖的人把干净的桌子也要擦三遍一样,林解放喜欢在刷牙漱口的时候清桑子,即使没有痰也要很努力地干咳着清上三五桑子。洗澡的时候,林解放同样也会发出声音,这几乎是半辈子的习惯了。年轻的时候,林解放喜欢在洗澡的时候大声的唱歌、吹口哨;后来口哨声消失,唱歌也改成了小声;现在则是小声地哼着某一个曲调,而声音也不是从嘴里而是从鼻孔里出来。这种从鼻孔里出来的声音,经常会让康美丽感到很不舒服,曲调虽然欢快,但声音却像是一个被扼住喉咙的人在挣扎,这时候她就觉得浑身要起鸡皮疙瘩。
当然,并不是每次林解放大便、漱口、洗澡的时候发出的声音,都会把康美丽的鸡皮疙瘩给激发出来,她今天并没有起鸡皮疙瘩,但那一连串的声音带来的烦躁却是一如既往,并且要在接下来的声音里加剧。接下来林解放进了书房,然后坐下来点上一根烟贪婪地吸着。林解放在外面是很少抽烟的,只有晚上回到家里洗完澡之后坐进书房,才会美美地抽上几根。那情形就像是瘾君子进了大烟馆,每吸一口,唇齿之间都要发出咝咝咝的很享受的声音。林解放这种滋味美妙的享受,对康美丽却是一种折磨。每当康美丽从停车声里判断出他是从什么女人那儿回来的时候,她觉得那声音就像是嘲弄和示威。那种咝咝咝的声音,隔着房间传过来,细如游丝却持续不断,不绝于耳,就像是一个拙劣的琴师用琴弓在锯着康美丽的神经这根琴弦,令她烦躁到不堪忍受。
但是她又不能不忍受,她知道洗完澡坐在书房里的这段时间,更多的时候是林解放的思考时间。而一个思考中的丈夫要发出折磨人的声音,妻子虽然痛苦,却也得自己承受。这种时候,她通常是找一本吸引人的小说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不过大多数时候并不奏效,因为那折磨不仅仅是神经性的,甚至已经是一种生理的痛苦,起鸡皮疙瘩就是一种生理反应。只有两种情况下,康美丽的夜晚是清静。一种是林解放不回家的夜晚;另一种则是过他们稀少且浅淡如蜻蜓点水般的性生活的夜晚,不过这扇门现在她已经向他关闭。然而,关了性生活的大门,却关闭不了耳朵;不仅关闭不了,恰恰相反,耳朵很奇怪地却比以往更加敏感、听觉更加清晰,林解放发出的所有最细弱的声音,都会钻进她的耳朵。耳朵的这种处境,很像是一个少女第一次和一个陌生男人同居一室时的那种感觉,对方发出的任何声音都会被强烈地放大。对于耳朵,也许这就叫处境险恶吧,因为它正承受着声音的暴力。研究家庭关系的社会学家,把夫妻一方中长期冷落另一方,分床睡、不做爱、不说话,叫做冷暴力,那么康美丽的耳朵所遭遇的声音的折磨,算不算也是一种冷暴力呢?
康美丽用枕头压住耳朵,声音却并不能被隔断;她又双手抱头,中指塞进耳洞里,但还是有声音钻进来,她觉得头脑被折磨像要爆炸一般,她吞了两片安定,然后钻进卫生间,她把淋浴头的水开得很大,自己抱头坐在马桶盖上,任凭淋浴头的水大声地流着。
03
实际上,林解放的耳朵,也很怕听到康美丽在深夜发出的声音。
林解放称得上是个非常成功的男人,富有、体面、受人尊敬,同时身上又具有这个年代里的很多暴发户所不具备的儒雅风度,所谓儒商,就是用来称呼林解放这种男人的,所以在大多数女人眼里,他是个非常有魅力的男人。按照流行的说法,叫做钻石男人,无论是对少女还是少妇,林解放都具有非常强的杀伤力。但是林解放做事谨慎,行为检点,几乎没有传出过什么绯闻。更多的说法是他们夫妻恩爱,家庭幸福。当然,喜欢收集和研究绯闻的民间观察人士也给出了说法,不是林总不好色,而是因为林总家里有个国色天香的老婆,与林夫人相比,一般的女人即使有点姿色,也难入林总的法眼。
提供这种说法的人,显然有些拍马屁的意思,传到林解放耳朵里的时候,他宽厚地笑笑,表示接纳,同时嘴角也露出一丝不屑,也许还有些嘲弄的意味。正如人们通常说的,谁痒谁知道。尤其是林解放这样的成功的中年男人,在面对外面的青葱女人的诱惑与家里的黄脸婆的“税赋”之间,内心里有着怎样的挣扎与较力,为了维持自己的公众形象,在行为上又做着怎样的周旋与腾挪,只有他们自己最清楚。坊间流传的段子这样说:某道德楷模式的恩爱夫妻银婚大庆,席间有人送上“清清白白……恩恩爱爱……”之类的对联,话音未落,男主角接上横批:“度日如年”。这说的是已经活明白了的老年男人的感叹,而中年的度日如年又是怎样的无奈与不堪,就不止是痒,而是谁痛谁知道了。
和所有的中年男人一样,林解放对向老婆“交公粮”这种充满了爱的崇高感的义务非常无奈,虽然康美丽丰腴性感的身体依旧迷人,但他因为已经熟读了几十年,很难读出什么激情了。这是人性的弱点,本也无可厚非。而在他有了跟刘苗苗和郝媛的关系之后,更是对向妻子尽义务这种事情充满畏惧。好在他有许多可以不回家或者晚回家的正当理由,并且无须向妻子解释什么。尽管如此,可是当他在深夜回到家里,尤其是在周末的夜晚,听到康美丽从卧室里发出的声音,他还是会心生畏惧,那是内疚与不情愿之间的纠结,耳朵遭遇声音的揉搓,内心忍受着折磨,而身体的欲望早已出逃无迹可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