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必须根除一切犹豫,在这里任何怯懦都无济于事。”
——但丁《神曲》
01
连通人身体内部与外部世界的通道,除了皮肤和细微的毛孔之外,独具形态且各司特别功能的大通道,位于头部的有眼睛、耳朵、鼻子和嘴巴,谓之七窍。位于身体上半部的有乳房和肚脐,在人出生之后也就是正式成为独立个体的人的时候,肚脐就成了一个盲道,就像被砌上的门,有形而无实;而生在男人身体上的乳房,也是徒有其名的盲道,只有女人的乳房阶段性地开通,承担着哺育后代的伟大责任。位于下半身的有肛门、尿道和性器,因其密不示人,因其位形于下,依古人头为阳下体为阴之说,统称为阴部。
如果说为阳的头部通道主司吸纳,那么为阴的下体通道则主司排泄,然而做为生殖通道的性器,却远为复杂,堪称是人体的神奇之门。因这神奇之门而生的欲望与冲动,催生的罪恶与圣洁、爱意与仇恨、阳光与黑暗、思想与本能、轻与重、生与死……万端迁延变化,有着天堂地狱般的腾挪翻转。这个神奇之门,如同生命的动力源,又似是人这架生命机器的发动机开关,一个隐藏着的神秘的伐门,开合之间,蕴蓄着生命运转的万千变化。面对这样一个合天堂地狱于一体的神奇之门,人像但丁面对地狱之门一样表情严峻:在这里必须根除一切犹豫,在这里任何怯懦都无济于事。然而,也正是在这里,人的犹豫、怯懦、怀疑、担忧、羞涩、恐惧、贪婪和失禁也才最甚,因为这道门就藏在每个人自己身体的最深处。
这道神奇之门,同时又因其私密性而成为了言说的禁忌之地,然而生殖与性欲的强大力量却又时时在冲撞着对言说的禁忌。当生殖以其在人类繁衍中的重大意义而假科学之名堂皇地进入文字之后,与之同在而且具有连带关系的性事,也不得不进入人类的言说。那些暧昧的、遮遮掩掩的、欲盖弥张的、曲折繁复的言说于是成了一种独特的话语方式,只在以性科学的严肃面孔出现时才显出些许的坦然,而更多的时候,面对这神奇之门,凡涉及性事与肉欲,人们在语言策略上不约而同的都采取了驼鸟政策。在充满禁忌与坦然面对之间,那广阔的地带,就成了情色与暧昧的跑马场,这其中无以计数的文字铺排推演,繁衍生殖出草叶茂盛杂花生树的语言乱象与奇观,而人,似乎迷失在里面了,并且在迷失中迷茫以及迷乱着。其实,这迷茫与迷乱一直都伴随着我们,包括我这小说中的人物。
康美丽的身体第一次出血的时候,是在初一,当时她被吓坏了,她不晓得自己怎么会弄破了身体。她惊慌失措地跑进厕所,紧张地左右看看,直到厕所没人了,这才用一大团纸垫着,回到教室的时候已经上课了。老师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她,她马上憋得两颊绯红,低着头不敢看老师。老师并没有责备,但她却内心慌乱得怎么也坐不住,于是谎称肚子疼,请假回家了。她爬在床上压抑地哭着,内心里觉得很害怕。那时候,她还不知道那是她做为女人,身体上的神奇之门第一次开启了。只是母亲知道之后却微微地笑了,告诉她原委,并且拿给她一根宽宽的带子,但是她内心的慌乱却很长时间都不能平息,直到有要好的同学偷偷地和她交流这件事情,这个惊心动魄的秘密才不再让她慌张。
几年之后,康美丽已经是发育成熟的大姑娘了,从文字中了解了自己的身体,也隐约地知道些男女之事。1976年夏天,在陶纯的工作室里,在批斗陶纯的会上,康美丽第一次体验到了来自两腿之间那神奇之门的深处的身体快感。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非常奇特的感觉,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那是什么,当时她所能记得的读过的文字,对那感觉的描述也语焉不详。当时她的身体感觉是快乐的,但她头脑却在抗拒,认为那是见不得人的事情,她甚至觉得,是个很坏的事情。好在当时并没有人知道,除了陶纯带着那颇有意味的笑着的一瞥之外,也没有人觉察到她的细微变化。
在农村插队的时候,是《赤脚医生手册》让她清晰的认识了男人和女人的身体构造,也知道了性交和生育是怎么回事,但是《赤脚医生手册》并不告诉她性交还有身体快感这样的事情。《赤脚医生手册》详细地说明了初潮是怎么回事,却对性快感和性高潮只字不提,这使得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男女性事的理解都是工具性的,是人需要经历的由交配而生育的自然过程。林解放被推荐上大学,离开农村的前一夜,他们在一起了,但那却是惊恐、紧张、草率、疼痛的一次经历,没有丝毫的快感可言。起初的拥抱亲吻抚摸,在喁喁情话的伴随下,她依偎在他的怀里,即将分别的惆怅使两个人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一起,就像他们看过的电影和小说里表现的那样情意绵绵。
但是当他的手探向她的两腿之间的时候,她的身体骤然收紧了,内心也莫名地恐惧着。她本能地阻挡着他的动作,而他顺势把她的手引向自己硬挺的阳物,她以为他只是想让她抚摸他的身体,但是意外地触到那个硬挺的物件的时候,她的手受惊似地缩了回来。他的手于是借机伸进了她放松警惕的双腿之间,她紧张的身体僵硬着,思维似乎瞬间停顿了,她试图拨开他的手,但是身体却没有力量。她觉得自己正在变软,像棉花一样,又轻又软,他的身体沉沉地压在她身上,她紧张得透不过气来,她感到自己快要被她压扁了。但她仍在挣扎般地努力抗拒着,而他紧压着她,强硬地进入了她的身体,尖锐的撕裂般的疼痛迅速传遍她的全身,她的叫声从齿缝里挤了出来,她整个人溃散似的停止了抵抗,身体像感冒高烧中一样绵软无力,只感觉到两腿之间热辣辣的疼痛。
男女之间第一次的交合,就像是一场两个人之间的战争,也许无所谓胜败,但流血的一方却总是女人。男人是不会流血的,男人身体上的神奇之门,在他第一次遗精的时候就自动打开了,从此就只有畅通无阻高歌猛进的快感。而女人身体上的神奇之门,却要经历三次才能完全打开。第一次是初潮,显示她做为女人的机体发育完全;第二次是性生活的开始,标志着做为女性身体的成熟;第三次是生育;三次打开无不痛苦的含血带泪,同时又交织着幸福、快乐与成就感。但康美丽在和林解放的第一次身体交合中,却只有惊慌和疼痛。她并非不谙世事不解风情,身体也不是没有隐隐的渴望与期待,但她却就是没有感觉到快乐,确切的说,她的身体一丝一毫的快感都没有体验到。在她的一生中,最强烈的两次身体快感,第一次是在批斗陶纯的时候,而第二次是在见到自己雕像的时刻,都不是从和林解放的身体交合中获得的。也许是初次的痛苦造成了一生的阴影?她用纸擦试自己的身体,看到纸上沾着血的时候她的头脑一阵眩晕,她觉得整个身体在下落,跌向一个无底的深渊。
从康美丽齿缝里发出的声音把手忙脚乱的林解放从她的身体上惊了下来,他重重地跌扑在她的旁边,意犹未尽中有一种挫败之感,但他的阳具已经软了下来,他不知道接下来自己该干些什么。然后就在他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他也看到了血,看到被她扔掉的带红的纸团的时候,他突然感到一种胜利的欣慰。他半侧着身子躺在她旁边,抚着她的肩深情地看着她,他的内心里抑制不住地想笑一下,但她惊魂未定的脸色没能让他的笑流露出来,他只是意味深长地在她的脸上亲了一下。恋爱中的男女,第一次的身体交合很大程度上是有着一种互相承诺的意味,把自己的身体交给对方,就是把生活和生命都交出去了,惊恐慌乱和毛手毛脚中含着神圣。把自己身体上最隐密的神奇之门向对方打开,那带血的时刻就像是一个封印,互相在对方身体上盖上自己的戳记,是对承诺的确认。这承诺与确认,既是生理的,又是心理的,同时还有一种道德的喻义,那就是对对方忠诚,林解放就是带着这样的满足在第二天离开农村去上省城大学了。
02
献身是什么意思?就是由于某些理由把自己交出去。
1910年3月末,同盟会青年汪兆铭等谋划已久的刺杀摄政王载沣的行动开始实施。前一天,汪兆铭对追随者陈璧君说:现在要干了,我们都可能牺牲,我已经几乎没有再活去的打算了,希望你要认真考虑。陈璧君却并不退缩,她心里很明白,他是为了革命要去慷慨赴死,她说,你去干吧,我是为爱你而来的,我没有旁的什么送给你的,就把我自己送给你吧。于是她陪他睡了一夜。陈璧君的行为,应该就叫做献身,汪兆铭慷慨赴死的想法,当然更是献身。所不同者,汪是献身革命,而陈璧君则是为爱情献身。革命和爱欲,本是完全不搭界的两样事情,但却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献身。只不过献身的理由、方向、滋味与感觉却大不相同。而且当革命与爱欲相遇,激烈的冲突、绞结必然发生,在胶着与夹缠不清中,男女间的性与情立即就被打上了政治的烙印。
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本小说中,有一段令人唏嘘的感情,保尔要献身革命,冬妮娅要献身爱情,但是当冬妮娅只要爱情而不要革命的时候,保尔断然拒绝了冬妮娅的献身欲望,于是革命和爱情分道扬镳,但性与政治依然绞结,无论此后冬妮娅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都摆脱不掉这个政治尾巴。性的政治意味就是,一旦沾染,就无法逃脱,无论是准备献身、曾经献身、还是献身未遂,差别只在于是否政治正确。陈璧君毅然献身汪兆铭的时候是政治正确,汪大难不死,后来做了大汉奸,陈璧君也随之成了为国人所不齿的汉奸老婆,尽管她对汪的感情一生不渝。冬妮娅在紧要关头犹豫了一下,于是成了被轻薄被谴责的对象。著名的“刑场上的婚礼”的男女主角陈铁军和周文雍,生命在革命和爱情的颠峰处嘎然而止,成了为人传诵的不朽悲歌。抛弃大义献身小情的例子也很多,譬如吴三桂献身于陈圆圆,致使清兵入关。所谓大义,就是政治正确。然而,大义真的就大而无当、小情真的就小如芥粒吗?政治正确和爱情正确可不可以不这么对立?两者能不能各善其美?或者把它们单独择出来,还政治以政治、还爱情给爱情,让愿意献身的人们各献自己所好?
根据著名的维基百科记载,从上古以来,男女性之间,献身的理由无非三个:一是生育、传宗接代。种的繁衍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一直是人类的本能取向,只是在进入现代社会之后,这种本能才有所松动,而这其中也难以摆脱政治的介入。在鼓励生育的年代里,超过五个孩子才叫“光荣妈妈”,这是政治正确;而到了实施计划生育的时期,多生一个就要被罚,生孩子就是政治错误。二是增加收入:通过献身来改变经济状况,王室间的通婚联姻和性工作者直接牟利是最极端的例证。前者当然是政治正确,是国家大义,无论那被强配的当事男女是否乐意;后者则无论如何都是政治不正确,尽管性工作者有着献身的强烈的主观愿望。但在爱情至上论者看来,这二者又都是绝对的政治不正确。三是爱情。爱情经常是被绑在政治的战车上的,正确与否,视乎情形。如果还有第四的话,那就是纯粹出于身体快乐的耽于肉欲的行为,不过,维基百科大概认为这已经与献身无关了。
康美丽和林解放第一次身体交合的那个晚上,应该也叫做献身,虽然她是非常被动地交出自己的。现在,我们可以依照维基百科的说法,对她交出自己的理由加以检视。首先是生育,那似乎是她暂时还不可能考虑的事情,前途无着,婚姻遥远,而非婚生育在当时是极端的政治不正确,所以生育不能成为理由。第二是增加收入,康美丽内心里既没有想过,客观上也不存在前提条件,如果说林解放因为上大学所获得的高于康美丽的社会地位也可以算做一种潜在的并且更多的是精神意义上的“收入”的话——夸康美丽和林解放谈恋爱是有眼光的人,其实就是这么想的——但康美丽却从未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