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后来，当她发现冯六六还在追逐别的女人的时候，她立即就觉得不能忍受了。那段时间里，她关起门来思考自己和冯六六的关系，爱他吗？是的，正因为强烈的爱，才不介意他有家庭；和他做爱快乐吗？非常快乐而且满足；假如自己不知道他还有别的女人，自己仍然爱他和他的做爱仍然会快乐吗？回答仍然是肯定的；但当自己知道了之后为什么就不能忍受甚至不能接受他了呢？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在男人女人的性爱关系中强烈的排他心理，也就是独占性。她还更进一步地想，这种独占性到底是出于人性本能还是出于社会观念，但她自己却是无论如何也理不清了。把自己关了三天之后，她觉得自己需要出去走走，于是跟报社请了一周假。
在三亚的一夜情让她知道了自己确实并不是一个性开放的女人。游泳，潜水，晒太阳，逛夜市，吃海鲜，表面的惬意与放松并不能缓解她内心的郁积与纠结，海滩上那个高大帅气的男人请她喝啤酒的时候，她的心在那一刻却陡然放松了下来，她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只觉得憋在胸中的一口闷气突然排掉了，身体感觉在一瞬间轻盈起来，后来回想起来她甚至觉得那一刻自己有点轻浮。那男人在宾馆下面沙滩上的椰树下坐着，那人喊她美女，请她过去喝一杯，她不经意地看了一眼，竟然是那么帅气而且有男人味的一张脸，裸露的身体结实而富于男性的美感，她轻盈地笑了一下，笑的时候满含妩媚，也就是她自己称为轻浮的表现。
她稍稍地迟疑了一下，然后果断地走了过去。她和那男人喝酒，聊天，口无遮拦地胡说八道。太阳落下去之后，他们一起去吃饭，然后，去了他的房间。那男人是强壮有力的，在和她交合的时候花样百出，她放纵自己的身体配合着，但却无论怎么样都找不到快感。不仅找不到快感，甚至觉得有些别扭，期望中的高潮始终没有到来。她感到非常失望，并不是对那男人失望，而是对自己失望。完事之后她逃跑似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在淋浴间里冲洗着自己，水雾蒙蒙的大镜子里映照着自己模糊的身体，她的手在泡沫堆积的阴部揉着，想到和冯六六在一起的快乐，然后用淋浴头冲着自己，就是在那一刻，她明确地知道了，自己其实并不是一个性开放的女人。
05
在日常生活中，人们通常把调情做为一种轻松的调剂。但一个人如果认真严肃地谈论身体与性事，却要遭受到他人的侧目，并引起人们对她或者他的性观念和性态度的怀疑，林茵的问题就是只严肃地谈论却从不进入调情状态。虽然无论是严肃地谈论性事与身体器官还是调情，言语的指向物都是身体上两腿之间那个神奇的隐密之门。而且调情比严肃的谈论更甚，因为调情是对进一步的性接触的暗示与期待，而严肃的谈论则更像是讨论学问。但在日常生活中，人们不愿意不屑于甚至是羞于讨论性的学问，却更热衷于调情。在办公室，在聚会中，在电话里，在集体劳动场合，调情像机器润滑油一样渗透在生活齿轮的缝隙之间，到处都充满了身体的气息。尤其是在农村，在很大程度上人们是把调情看做是一项娱乐活动，在麦场上，在田野里，在树荫下，在庵棚里，在饲养室，语言的挑逗和手脚的调戏更是家常便饭，令人从中找到乐子。而对于偷情，人们谈论它就像是现在的人们谈论明星绯闻八卦消息一样公开和兴致盎然。调情在客观上已经成了一种普遍的社会生态，像林解放康美丽这样的插队知青，在接受贫下中农的劳动教育的同时，也于不知不觉不完成了他们的性社会学的启蒙教育。
林解放从来也没有和别人讨论过身体与性事，他的生活环境和生活圈子不适合讨论这样的问题，而他自己也从来没有愿望与兴致讨论此事，但是林解放却非常善于调情，不过那是在他和某个女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如果说公开场合的调情只是一种带有性暗示的娱乐活动，那么私下里的男人与女人一对一的调情，则不仅是对进一步性行为的暗示，而且可以说是直接指向性行为并向进一步性行为的刻意而为的过渡。至于这种调情是否兑现为身体的交合，却另当别论，但肯定与公开场合下的娱乐活动式的调情相比，胜算的可能性更大。很显然，精明的商人林解放是不会仅仅为了娱乐而参加与到无用的调情活动中去的。
林解放第一次到刘苗苗家里请教问题的时候，身份是学生找老师，年龄却是长辈与晚辈，因为是在家里，气氛就比较放松，讨教完学问还可以聊聊家常，聊聊生活。林解放不失时机的摸摸刘苗苗的头说，“你是个好姑娘。”这是不带任何调情色彩的试探性调情，他做得自然流畅不动声色。而刘苗苗的回答却含着暗示，“我不是姑娘了，是少妇。”反唇相讥中流露出的意味让林解放捕捉到了进一步的可能性，于是言语中就有了大胆的暗示，“对我一说，你还是一片处女地，所以你就是姑娘，”他像是自嘲又像是掩饰可能因此话产生的尴尬，“哈哈”笑了一下，然后说，“是好姑娘。
”在他说“是好姑娘”的时候，他的手在她的肩膀按了一下，似乎是为了强调自己的说法，而实际上却在按的同时还轻轻地捏了一下她柔软的肩。对于同为成年男女的过来人而言，这样的暧昧意味着什么，彼此当然心知肚明。在调情中，暗示被接受就意味着互相暗示，语言的指向使各自身体中隐密的神奇之门都有了意识。从语言向身体过渡，是人类的发明，比动物们直接的求偶之声多了些婉转与情调，而情调归属于文明的范畴。动物们在发出求偶之声后接下来就是身体行动，而人类还要在调情中享受情调的美妙，林解放已经心中有数，但却并不立即就行事，他拍拍刘苗苗的胳膊，“好姑娘，改天请你吃饭好吗？”刘苗苗的回答是“乐于从命”。
在有了调情的暗示之后，一个男人请一个女人吃饭，那吃饭在很大程度上就只是一个借口，或者说是一个前奏。而一个女人在这样的调情之后还能走出去多远，则取决于她的身体欲望，因为观念的问题已经解决，而身体之门的打开需要恰当的契机。刘苗苗对林解放这样的中年男人是有向往的，无论是心理还是身体，成熟的中年男人对她都构成一种诱惑，而林解放身上透出的儒雅与男人味儿，则更令她着迷，一拍即合之后，出点状况就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事情了。吃完饭之后林解放开车送刘苗苗回家，到了楼下，刘苗苗主动说，林总你不送我上楼吗？她这样说的时候，表情里满是调情的意味，而在林解放看来，暗示此时已经成了明示，也就是说，在从语言向身体的过渡中目的指向已经明确。林解放停好车，跟着刘苗苗小心翼翼地上楼了。
在问林解放想喝点什么的时候，刘苗苗已经拿出了红酒。在这种时刻，茶是清谈与婉转迁延，茶意味着调情所暗示过的内容将被延搁；而酒则是催化剂，同时还是一种放纵身体的借口和掩饰，可以给日后预留下一个解释的理由；而红酒又显示着一种情调，可以被理解成是对调情中的暗示的再次暗示。他们碰了一下杯，抿了一口之后刘苗苗已经脸颊绯红，眼波荡漾。如果说此时林解放从刘苗苗的眼睛中看出了勾引的意思，那是有些冤枉了她，但她的身心此时却确实怀有某种莫名的期待。第二次碰杯对视之后，林解放的手搭在了刘苗苗的肩膀上，同时拿掉了她手中的酒杯。他紧紧地拥住了她，并且把手按在她的乳房上。
她的身体震颤了一下，好像某个机关被触发了，她的灵魂还在试图抗拒，而身体已经率先投降了。她绵软地依靠在他的怀里，任由他的手探进衣服里在身体上摸索，任由他的嘴唇撬动她的嘴唇。他没有去碰她的下身，但她却觉得自己两腿之间的神奇之门已经湿润地打开了，就仿佛乳房和嘴唇是那神奇之门的按钮。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剥开了她的衣服，她在不经意间看了一下自己的身体，阑尾手术留在下腹部位的小疤此时是那么明显，她本能地用手遮掩了一下。其实她是想挡住自己的视线，她觉得在这个男人的怀里看着自己的阴毛，这种赤裸裸的姿态里有一种放荡的意味，她甚至闭上了眼睛。而他用力地抱起了她，走进了里屋。
06
如果说日常生活中的调情被理解为一种娱乐活动，男女独处时的调情是对进一步性要求的暗示，那么一对男女赤裸相对时的调情则纯是一种游戏了。刘苗苗后来吃惊地发现，自己竟是如此地喜欢和林解放在床上的游戏。有一次在和林解放同床的时候，她表现得非常主动且风情万种。她调动着她全部的身体，手，嘴巴，舌头，胸部，屁股，甚至脚丫子，这让她感到乐趣无穷，渐渐地竟然迷恋上了这种由她主动主导的游戏。后来她对林解放说，她其实有时候会很想做个妓女，她觉得那可能是不仅有挑战性而且充满乐趣的事情。林解放吃惊地看着她，觉得不可思议。一个看起来那么庄重的为人师表的女教师，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她说的时候并不看他，而是眼望天花板，似是陷入了遐想之中。而她的身体就在他旁边，她仰躺着，双腿叉开着，性器官像脸孔一样放肆地裸露着，没有丝毫的羞涩。他看着她那块布局严整而又美妙的地方，那个承担着交媾、生育、排尿功能的神奇之门，那个让他感到刺激的地方，现在忽然让他感到悲哀了。一种说不出的无边的悲哀，骤然之间从内心到身体电波般地泛滥开来，以至于让他感觉一阵寒凉。
林解放的悲哀不仅是因为刘苗苗说她有时候会很想做个妓女，而是他觉得在她迷上了床上的游戏之后，他的男人的心理受到了挑战。刘苗苗第一次主导他们床上游戏的时候，林解放被动地享受着，与以往由他主动的游戏活动不同，这种感觉非常新鲜而且舒服。但是第二次之后，他就感到了威胁与挑战。一个完全被动的失去了撑控权的男人，在他看来已经有点类似于玩物，而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进一步地还延伸到了他的身体，她的兴致越高，他越发感到自己的无力，他越是想表现自己的男人的威风，却越会很快地败下阵来，完全失去了做为男人的存在感。也许这就是男人们的所谓“阴具崇拜”与“阄割焦虑”的分裂状态？纠缠在这样的心理状态之中，林解放的悲哀就已经超出了性活动本身，这是身体的神奇之门反身对人的精神反击，这种悲哀构成了一种对男人的深刻的反讽。林解放当然心有不甘，他后来果断地进行了反抗，无论刘苗苗多么花样翻新地游戏于床第之间，他都会迅速争夺到主动地位，由他调度她，由他控制局面，而不是受制于她的翻云覆雨的想像力。
刘苗苗大胆主动的性游戏与林解放争夺主导权的反抗之间，实际上是一场床上的战争，亲昵，色情，刺激，同时又暗含着较量。男人和女人的战争，并不只发生在公开的社会生活中，不仅表现在社会权力上，同样也发生在最隐密的性活动中。虽然女人的身体之门在构造上先天地生成了被动防御的样子，而男人的身体之门则更像是一个主动进攻的武器，但床上的战争仍然会发生，而且不仅是性的角力，更是心理的无声较量。敏感的刘苗苗当然察觉到了林解放的反抗，她知道他不只是在争夺性的主导权，更是在找回男人的尊严感。这个有着强烈的控制欲并且早已经习惯了控制别人的男人，竟然在床上也是如此。明白这一点之后，她在内心里笑了一下。
刘苗苗之所以在内心里笑了一下，是因为她突然想到了一个论断：阴部与阳物其实就是女权与男权。男人通过政治权力经济权力统治世界和女人，而女人通过性权力统治男人，这是一种普适的状态。然而政治权力和经济权力是广大的和强有力的也是近乎无限的，而性权力却是狭窄而且微小的有限的，所以是男人最终统治着女人。近三十年的变化是女人的政治权力经济权力不断扩大，女权意识充分释放并逐渐获得实际行使。女性的政治与经济权力不断扩大之后，她将成为独立的人，不再依附依赖男人，不再被动地屈从于男人，甚至在性游戏中也是如此，而女性的性权力在这时也有了滥用的空间和可能。于是，男人就有些受不了了。不只是林解放，很多男人，在这时候都会有一种被阉割的挫败感。尤其是当女人试图滥用她的性权力的时候。实际情形是，试图以性控制男人并要挟男人统治男人的女人，在这个年代也比比皆是。这是阴部对阳具的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