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身体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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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神奇的门 (5)

到了诊所门口,冯六六迟疑着不想进去,女大夫立即就看出了端倪,假装没有看到冯六六这个人,只是对林茵说道:进来吧,很简单的,一会会就好。冯六六站在门外抽烟踱步的时候,明亮的不锈钢探勺正在林茵的子宫里滑动,冰冷而尖锐的疼痛并没有让林茵叫出声来,她的嘴里咬着自己事先准备好的毛巾。虽然同是身体上的神奇之门的第三次打开,但生育和中止妊娠的人工流产毕竟大不相同。如果说生育是一个女人的涅槃,使她从此完全成熟,那么流产则使女人半熟,半熟的女人在性观念上会变得勇猛而又疯狂,那是一种非圣而王的境界,有了这样的一次经历,什么样的男人都可以对付了。某种意义上,我们可以说,女孩子性观念的转变,缘于人工流产。

半个小时之后,林茵没事人似的从诊所里缓步走了出来,冯六六站在马路边看着她,除了脸色比来时显得惨白了些之外,并没有别的什么异样。几个月之后,再次发现意外怀孕的时候,林茵都没有告诉冯六六,就自己去医院把它拿掉了。

09

在生理学意义上,雄性与雌性性交,阴部与阳具结合,精子与卵子相遇,是一个自然的生命运行过程,其中首先包含着的是动物性的身体的生理要求与满足。但是,在人类社会中,男人与女人的身体交合,却被赋予了更多复杂的内容:感情,喜好,种族,宗教,地位,财富,权力,道德,习俗,禁忌……等等,不一而足,凡有悖离,即为不伦。所以男人和女人的交合,虽然与其它动物无异地是基于生理基础和身体需要,但这个基础与需要却从来都不是“首先”的,常常或者总是“然后”的事情。性在人类社会里,“首先”被依着社会需要划出了界线并贴上了标签,最基本最常见同时又是最为模糊不清的标签就是“道德”与“不伦”。然而什么是道德的?什么不是伦的?细究起来却又漏洞百出矛盾重重。

现代人最常用的标尺就是爱情与婚姻。远在十九世纪,恩格斯就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做过分析与论述,恩格斯认为,男女两性,只有排除了其它一切外界因素的纯粹是基于两个人的爱情的结合,这样的性才是美好的,从而也才是道德的。然而,婚姻关系从起源上本就是一种经济利益关系,婚姻是私有制的产物,并非是爱情的产物。某种程度上,婚姻之成为两性关系道德与否的标尺,是对爱情这个标尺所做的概念替换。

一般而言,人们认为婚姻应该基于爱情而建立,于是婚姻就替代爱情变成了性的道德与否的标尺,至于那婚姻是不是真的基于爱情而建立,并没有人去追问,同时人们也无从追问无法理清。婚姻在习俗、宗教、法律的许可下,理直气壮堂而皇之地充当了道德标尺,婚姻成了男女进入性关系的护照和许可证,至于那性关系是否真的美好与道德,就没有人去关心了。凭着这本护照,道德的大旗就已经展开,而其它的一切都被掩盖了。然而婚姻实际上又不过是一纸合同,而且仅仅是一纸合同,执行的好与不好,只要当事人不去废止,持之以恒,即便是别扭地、痛苦地或者没滋没味地混到底混到老,就混成了道德楷模。在这样一种普适的社会标准之下,爱情与人性的部分已经退为其次了,还有谁去认真地关心?

林茵曾经采访过一个广受争议的离婚事件,采访对象是一个四十出头的女人。八十年代初,怀着对英雄的崇拜与敬爱(其中当然也和社会风尚的怂恿与共谋脱不了干系),她嫁给了自卫反击战中负伤的转业军人。她在鲜花、掌声和荣耀中接受着社会的各种礼待,人们对她堪称伟大的献身精神大加赞赏,没有人怀疑她那时表现出来的幸福感,她是那么的崇高美好并被奉为道德楷模。然而,人们似乎是刻意地忽略了,起初的热闹过去之后,她与他得回到最平常的生活之中,过他们夫妻的男人女人的日子。依照爱情和婚姻的双料尺度,他们那本进入性关系的护照大概称得上是烫了金的,比起普通人的婚姻合同,显得尤其华贵,但这本华贵的护照遮蔽下的生活并没有人去问。

这个正当青春的美丽女性需要面对的,是个丧失了性能力的残废军人,她几乎是在做着一个保姆,尽心地照顾着他的生活,但人性与道德的尖锐冲突在这个女人的内心冲撞起伏,在道德的大旗下,她内心的挣扎和人性的煎熬却很难被人们看到。十年多之后,她结识了另外一个男人,当终于摆脱内心的挣扎,要和残废军人离婚然后嫁给这个男人的时候,这桩离婚引发了广泛的社会争议。争议的焦点不外乎她的做法是否道德以及缘此而生的种种鸡毛蒜皮,但林茵的报道却是出于人性的立场,在所谓的道德与人性之间,林茵感觉到了其中的两难,而基于人性的思考,道德就显露出了它矛盾重重漏洞百出的本相。林茵的报道并没有被她所供职的报纸刊登,辗转到省外的一家妇女刊物上发表之后,也并没有引起太多的注意,只是被一位社会学家拿去做了他的伦理学著作里的一个案例。

做为记者,每天都要面对新的事件和采访对象,大多数时候,它们只有一两天的价值,昨天的事情转眼就成旧闻。但这次的采访对象,她的神情,她的勇敢,她的无助,她的美丽,都让林茵久久挥之不去。就是通过这件事情,让林茵成为了一个道德怀疑论者。什么叫做不伦?什么是合乎道德的性?婚内的性就是合乎道德的吗?婚外的性就一定不伦?无性的两性之爱还是性爱吗?爱情和所谓的道德是否有一个共用的平台?婚姻残酷的一面被人们充分的估计到了吗?而道德又常常像个百变女郎那么面目可疑。正因为如此,在林茵的内心里是对所谓的道德怀着一种蔑视的。

当然,林茵的这种蔑视的渊源可以追溯到她的成长年代。林茵出生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她成长和受教育的时候正是中国人的精神在饱受禁锢之后进入思想解放的八十年代。和上一代人相比,社会环境的宽松和思想解放运动中各种思潮的丰富与驳杂都使她这一代人的成长朝向着健康与开放。与冯六六的恋爱在旧时代也许会被视为不伦,而在视爱情为最高律令的林茵这里,却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她以自己的勇敢,无所畏惧地投入冯六六的怀抱,因为是基于爱情,那么她与冯六六的性关系就理所当然的是合乎道德的。而在爱情因冯六六的花心而蒙羞之后,她之所以仍然保持着和冯六六的性关系,则是因为她为自己找到了人性的理由,既然是基于人性的,那么同样也是合乎道德的。

她相信自己的身体不会欺骗自己,和冯六六做爱时的美好是其它人所无法比拟的。尽管她曾经怀疑自己是不是过于贪恋肉欲,但她很快就否定了,她为自己找到了另外的理由,那就是她的内心里仍然存留着对冯六六的爱情,在海南的那次非常糟糕的一夜情,就是一种反证,仅仅只有英俊的男性身体并不足以焕起并获得性的美妙。而她和陈青的关系则是另一种反证,没有爱的激情的平平淡淡的所谓日子,同样也不会获得性的美妙。什么是垃圾,什么是爱,林茵以自己的身体感受做了验证。于是,蔑视既有的虚伪而又漏洞百出的道德规范,而只以爱与人性为最真实坚定的理由,就成了林茵内心里的性道德尺度。在她这里,没有所谓不伦,只有不爱。只要有爱存在,那就是最道德的性关系。

10

和女儿林茵相比,康美丽则是活在禁忌中的老派女人。在她的一生中,她从来没有主动地想像过会和丈夫林解放之外的任何一个男人发生什么关系,在她的观念里,甚至连想像一下,也是一种罪过。尽管她的美丽即使到了中年仍然对男人有着强烈的吸引,但她的端庄同样也使所有怀有非分之想的男人望而却步。她的内心里,有一套自足的传统而又封闭的道德体系;相应的,她的身体也习惯并满足于自己的行事方式。如果不出意外,她将以其自足活到老,活成传统意义上的道德楷模,甚至,在开放的社会里活成一个封闭的经典也说不定呢。然而,造化弄人,意外出土的瓷质雕像,却把她推到了被拷问的境地。

雕像被拉回家的那天晚上,康美丽做了一个奇怪的,她梦到自己和陶纯在做爱。那天她异常兴奋,林解放用他的财富和社会影响力,动用种种关系,把康美丽非常喜欢的塑像买了回来。康美丽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清洗擦拭,并且买专门买了个基座,在家里安放好了塑像。累了一天之后,她痛快地洗了澡,临睡之前还爱不释手地抚摸了雕像,这才躺到自己的床上,在兴奋中她久久不能入睡。到了后半夜,当她迷迷糊糊地睡去的时候,那个令她慌乱的梦就翩然而至了。一开始是她赤裸着身体在陶纯的工作室里游荡,隔着三十多年的时光,那个郊外的窝棚似的工作室依然清晰。到了后来,她的身体莫名其妙的有了一种强烈的冲动,她分辨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似乎是野外的草地,又似乎是柔软的床辅,她试图睁开眼睛看看到底是在什么地方,但眼睛却像被缝上一般无法睁开,接着她感觉到一阵巨大的身体快感冲撞着她,她快活得几乎要叫出来了。她再次努力才睁开眼睛,她看到了陶纯那张含着嘲讽的笑意的脸就在她的上面。这一刻,她在慌乱中惊醒了过来,她知道是一个梦。她揉揉眼睛,借着窗外的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停顿了很长时间之后,她才从慌乱中回过神来,为自己的荒唐感到满心羞愧。

类似的梦,在她年轻的时候还有过一次。那时候她刚刚被招工回城,林解放从学校来工厂的单身宿舍看她,是个周末,同宿舍的工友们都回家去了,空出来的房间给林解放提供了机会。她羞羞搭搭地和林解放胆战心惊地做爱,林解放很兴奋,但她却没有丝毫的快感,只是期望他快点结束。完事之后,她松了一口气,依在林解放的怀里睡着了。她的身体快感是在尔后的梦里产生的,她梦到自己在做爱,那个男人是陶纯,他进入了她的身体,在里面动作着,令她渐渐兴奋,她不由自主地扭动着身体叫唤起来……但是当她醒来的时候,却是躺在林解放的怀里,这让她惊出了一身冷汗。林解放问她,是怎么了?出这么多汗。她掩饰着说,做了一个恶梦,吓得。

现在她又想到了以前的这个梦。她不明白,自己的性梦里为什么一再地出现陶纯,他那带着一丝嘲讽的表情为什么总是挥之不去,少女时候的那一次记忆为什么会如此深刻,以至于她觉得林解放的相貌也和陶纯是那么相似。潜意识里,她是在拿林解放替代陶纯吗?或者是陶纯化身成了林解放?而当她这样想的时候,她又对自己感到吃惊。她努力地强迫自己不去想,但却又无法控制。在胡思乱想中,她一直捱到了天亮。而在天亮之后,那些混乱的想法竟然奇怪的自然消失了,以至于让她怀疑那整个的夜晚,无论梦着还是醒来,自己都是处在一个更大的梦里。

然而,她不知道,一个更大的非梦之梦已经在她的身边包围合拢,一个比梦更离奇的让她无法面对却又不得不面对的现实已经逼近她的生活,意外发现的真相将使她被迫做出选择。

临近中午的时候,林茵带回来了一堆资料。前一阵她一直在调查那瓷质雕像的作者到底是谁,做为一个文化记者,她想用自己的力量重新发现那个被湮没的了不起的艺术家,她走访了很多人和机构,这天,她有了一个意外的发现,那就是陶纯是她的爷爷。根据她的调查,陶纯本名林佑已,陶纯是他因为迷恋陶瓷艺术而为自己改的名字,抗战时期,陶纯从重庆奔赴延安,一九四九年随南下工作队来到古城,之所以没有继续南下,是因为到古城的时候他的妻子即将临产,而那个孩子就是林解放。五十年代陶纯和妻子马雅离婚,林解放随母亲长大。陶纯和第二任妻子并没有生育,林解放是陶纯唯一的孩子。因为自己的努力,意外地找到了这样一个了不起的艺术家的爷爷,林茵感到非常兴奋,急切地跑回家来要告诉父母亲。但是,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父母的反应竟是那么的奇怪和意外。

父亲林解放惊讶地“哦”了一声,“真是想不到,你奶奶在世的时候也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他看着那尊瓷质的雕像,沉吟了一会自嘲地说道,“花那么多钱买回来的这个作品原来是我们自己家的啊。”

母亲康美丽在听林茵说的时候,同样也看着那尊雕像,但她的表情却让林茵觉得匪夷所思。她先是脸色骤变,接着身体晃动了一下,像是要晕倒的样子,但又很快地稳住了自己,她盯着林解放的脸,像是在等林解放说些什么,然而那眼神却是一片茫然。

其实,康美丽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几乎是立即要傻掉的样子。稳住神儿之后,她首先想到的是,林解放是陶纯的儿子,那么自己在梦里和陶纯的关系就是一种乱伦。这让她感到无地自容,虽然不可能有黑客访问过她的梦境,也没有人知道她内心的秘密,但她仍然觉得羞愧难当。怎么会是这样呢?她不愿意相信,但林茵说的又似乎不容置疑。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她不断地在问自己。一生恪守传统道德的好女人康美丽,内心里此时的尖锐冲突,几乎让她窒息,她的脑子完全被这个消息搞混乱了。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以后该如何面对林解放,她甚至想立即逃离开,就像罪案逃离现场,然而她却是无罪而犯。

康美丽撇开他们父女两人,脚步沉重地上楼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浑身瘫软地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