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秘密的就像鞋子一样,舒服不舒服只有脚趾头知道。”
——黄永玉
01
康美丽决定要逃。
逃,是人在面对灾难、困境、威胁、痛苦时的本能反应,躲开不愿意或者不敢接触不想面对的事物谓之逃避,为躲避不利于自己的环境或事物而离开谓之逃跑,逃到不被人找到的地方躲起来谓之逃匿。康美丽听到女儿林茵带回来的事实真相以后,回到自己的房间浑身瘫软地躺着,离婚的念头只是一闪,随后她就想到了要逃,远远地逃开,逃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去。但是认真地想了一圈之后,她又觉得自己似乎无处可去,家、工作、女儿,这些有形无形的牵绊,也都在动摇着她的想要逃开的念头。她心绪烦乱地在床上辗转反侧,近乎疯狂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她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不仅无法面对林解放,更加无法面对自己。
从丈夫林解放开发“汉城风情小镇”,到女儿林茵报道窑场发现雕像,再到自己强烈的要一探雕像究竟,直到陶纯和林解放父子关系的真相,这中间似乎有一条宿命之链,环环相扣,步步紧逼,不断深入,深到她内心和身体最隐秘的地方。那些深藏的秘密,原本死无对证,其实也没有什么证据可言,只要她不说出口来,就和不存在一样。然而,内心里发生的事情,并不会轻易地就从内心里消失;内心里的纠结,也并不简单的只是心结,而是一种冲撞——与她固有的观念冲撞,从而演化为一种生命中不能承受之折磨。在大多数情况下,人内心的痛苦,其实是观念冲突带来的痛苦,而观念,正是文化与文明的产物。人的精神受制于文化与文明愈久,内心的痛苦亦愈深。康美丽的伦理观念,在强烈地撕扯着她内心的秘密,让她无法承受,也无法开解,她觉得自己不能就这样一直呆在屋子里,那样说不定会疯掉,于是她决定要逃。
康美丽认真地梳洗了一番,换了一身衣服,然后镇定自若地下楼了。她刻意的不去看林解放,只是语调平静地跟女儿林茵说,“屋子里太闷了,我出去走走。”
康美丽茫然地走着,她并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只是任由双脚带着她,不停地走,时而快步,时而缓行,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长途车站的,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坐上开往太白山森林公园的汽车。她只记得有个招徕生意的小姑娘问她,“太白山,今天最后一班,走不走?”她很疑惑地看了姑娘一眼,然后就上了长途客车。
信马由缰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自欺的说法,人之所以敢放任,是因为他相信马儿自己会认得回家的路,否则,他就变成盲人瞎马或者疯子了。同样的,人的脚也不会把自己带到随便什么地方去,即使是瞎子也不会乱撞,除非此人已疯。康美丽既不是瞎子,也还没有疯掉,所以在看似信马由缰的放任中,脚自己是有方向的。在人的脚与头脑之间存在着隐秘而又复杂的联系,人在行走中,每时每刻,脚都在按照大脑的指令修正着自己的方向,只不过来自大脑的指令,有时候出自清醒的意识,有时候则是潜意识在作用。所谓瞑瞑之中、所谓鬼使神差、所谓恍兮惚兮被自己的双脚带到了某地,都不过是特定情形下的说词罢了。康美丽现在并不需要说词,但她为什么来到了太白山森林公园而不是别处,却也并非无机可参无迹可寻,因为离此地不远的十几公里外,就是康美丽和林解放曾经插队的地方。
在山下的小饭馆吃饭的时候,康美丽遇到了一队驴友,男男女女,一共八个,他们热烈地讨论着徒步的线路,兴奋的表情溢于言表,康美丽似乎受到了他们情绪的感染,不假思索地就决定要跟着他们上山。但康美丽并不是个善于和陌生人打交道人,她并没有和他们搭话,只是默默地听着,看着他们,等他们吃完了饭背起登山包出发的时候,她就尾随着他们一路上山了。但她显然高估了自己的实力,行不过十里,她就已经气喘嘘嘘腰疼腿酸脚下无力了,和年轻驴友们的距离也越来越远,坐在路边石头上休息的时候,她问山上下来的人,知道距离下板寺还很遥远,她一下子就泄了气。
下山的路走走停停,康美丽感觉自己是一步步地挪回来的。找了旅馆住下,洗澡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的脚上已经磨出了好几个泡,磨破的地方火辣辣地疼,未破的水泡则明晃晃地涨着,像鼓胀的鱼鳔。她跟服务员要来了针线包,小心地挑着脚上的水泡。记忆中,有一年他们走了二十多里去县城看电影,回来的时候她的脚也磨出了泡,林解放捧着她的脚用针挑泡的情形如在目前。他一边挑着,一边还用手摩娑着她冻红的脚丫。那是他唯一的一次认真地看她的脚丫吧,他说它很漂亮,像瓷器一样。挑完之后,她说脚很冷,他就让她把脚探进衣服里放在他的胸前暖着,那时候她感觉脚丫也似乎是有爱情的。这样想的时候,她的脚嗖地抽了一下,温暖顿时消失。她的真实的瓷器的脚和那雕像一体,现在正在她的家里,那是出自陶纯之手的脚,而陶纯竟是林解放的父亲。她的内心再次收紧,无法调和的冲撞折磨着她,她必须做出决定,她觉得只有让自己从现在的婚姻里退出来,就像把脚从出了问题的鞋子里退出来那样,内心的冲撞和折磨才能消除。
把婚姻譬喻为鞋子,是一个诗意的想像。而在譬喻的另一端,人就很无奈地变成了塞在鞋子里的脚,无论是被迫还是自愿,无论那鞋子的尺码与型制如何,人一旦进入了婚姻这只鞋子,就如同进入了社会生活的一个鲜为人知的暗角。鞋子在本意上是对脚的一种保护,使脚免受伤害并获得安全感;与此同时,鞋子也是对脚的一种遮蔽,人在婚姻里就像脚在鞋子里,他人看到的只是鞋子,却很难了解那里面的脚的处境。在某种意义上,人类社会就是一座巨大的制鞋工厂,它试图用婚姻制度这只看上去美丽无比的鞋子,把男人和女人装进去,但却并不怎么关心脚在鞋子里的状况;当然,也许是它相信脚一旦进入了鞋子,脚与鞋之间就会自动地产生一种自我调节机制;调节失效的结果无非两种:一种是脚在鞋子里忍受折磨,另一种是鞋子的限制被脚突破。所谓“破鞋”,即是脚对鞋子的一种消极反抗,而积极的反抗方式则是合法而有礼貌地从婚姻这只鞋子里抽出自己的脚来,而当一个人单方面地要从婚姻的鞋子里退出来的理由无法言说或者得不到理解的时候,就可以叫做逃跑。
02
逃跑是脚在社会生存意义上的一种生理运动,类似的运动还有踢(暴力)、舞蹈(美与审美)、跑步(体育),把脚放在桌子上放表示抗议与蔑视,而用脚去触碰异性则是一种挑逗。在人类的身体中,脚是饱受人类的想像力——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人类的想像力就是男人的想像力——折磨和摧残的一个部分,最典型的象征就是三寸金莲和高跟鞋。
鞋的发明,原本是为了保护脚的,但是当它的实用功能在人类想像力的作用下进入审美层次之后,衍生功能就逐渐地占据了主导地位,尤其是男权主宰的时代,女人的脚及其脚上的鞋子就脱离开了脚与鞋而变成了性想象的一个部分。三寸金莲是男权对女脚的病态审美,当女人用那畸形的小脚一摇三晃地走路的时候,男人认为那其中有着一种动态的魅力,这种所谓的风情与韵致会令男人们兴奋不已,而当他在性爱的前戏中触摸和把玩女人的小脚时,催情与刺激也则更加直接;而那个年代的女人,也在这小脚的被确认中确认着自我。高跟鞋对女性脚部的折磨显而易见(现代女性的脚病大多是因为长久穿用高跟鞋所致),但四百多年来以来,高跟鞋至今仍然被认为是展现女性的性感与优雅的独特武器,杀伤力已经不限于对男人,而是对整个社会生活有效;符号化了的高跟鞋可以是最具普遍意义的卫生间的标识,它代表女人;图腾化了的高跟鞋则是以一种时尚元素渗透在生活细节当中。
最为吊诡的是,三寸金莲和高跟鞋这种出自男权为中心的社会审美取向,虽然让女人的双脚饱受摧残与折磨,但在它风行的年代里,却也是女人们自觉的选择,甚至趋之若鹜;在浅表的层次上是时尚的牵引,而在女人内心里,潜意识当中,却也有着自我确认并将其转换成一种性别资本的强烈渴望。于是,它既是男人的需要,也是女人的需要,从而在社会生活中成为两性之间的一个共谋。即使是在男权意识已经不能左右女人的脚的今天,相当多的女性仍然以高跟鞋和它所制造的性别美感来强化自我、甚至以此来强化女权。身体与文化的吊诡,也许从来就是一团乱麻?上世纪最后一年,哈尔滨自强鞋厂宣布停止生产“三寸金莲”,标志着小脚已经彻底成为历史记忆,但是高跟鞋仍旧风行世界,女人健康的美丽的大脚仍然受制于文化的折磨,人类在脚上的想像力仍然是一团乱像。
如果说腿是支撑人类身体的两根柱子,那么脚就是柱础石;如果说身体是一棵树,那么脚就是人的根茎;对人这种手脚分离直立行走的动物而言,脚的重要性无可比拟。我们的一生,所有的行动,都依赖脚的支持而完成。据研究人体运动状况的学者统计,人一生东奔西走进进出出上上下下翻山越岭劳作休闲和运动,双脚走过的路程足以绕地球四圈,仅仅这一点,我们就应该对脚生出万分的敬意,但是我们却只是把它踩在身下,尤其是女性的双脚,在美与魅的名义下遭受的折磨远甚于爱护。
人的衰老首先从脚上开始,女性尤其是如此,不同年龄的女性,脚的形态有着巨大的差异。脚承载着身体的全部压力与重量,又据中医经络穴位理论,人的脚掌中,集中着身体全部的内部器官的状态,按说它应该得到最充分的呵护,但是很不幸,脚在我们的身体中是被最为轻视的一个重要部位。洗脚业的风行貌似是我们对脚的重视和对它重要性的重新发现,但是它所满足的心理需求远大于脚的需要,况且其中暗蕴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色意味也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对脚的保健与呵护。修脚业无论是就社会地位还是发达程度都远逊于牙科和眼科,虽然其中有着技术的复杂程度的差别,但是尊卑与轻重却是明显的,可见连人类自己也不能平等地对待身体器官。
脚因为形下而位卑,脚因为耐劳而不被重视,只有在它发生病变或者满足某些特别需要的时候,人们才会想起脚。康美丽在太白山下的小旅馆里用针挑脚上磨出的水泡,陶纯在工作间里反复拿捏脚的形态,就都是脚的处境里的非常状态。而康美丽这双已经开始衰老现在打了水泡的脚,曾经在陶纯的艺术想像里完美地呈现并且被他的双手塑造为作品,在几十年之后,这个作品现在成了触发康美丽逃跑的起步器。
03
接到康美丽电话的时候,林解放和林茵父女正在为她的失踪焦急。虽然只是短短的七八个小时,还不能算法律意义上的失踪,但康美丽出门时的状况令他们担心。她出去的时候并没有带电话,他们既不能报失踪,又无法联系到她,只能在家里焦急地等待,猜测和想像她可能会去哪里。电话打来的时候,他们终于舒了一口气,但是紧接着,林解放就又被她的决定搞懵了。康美丽语气坚决地说要和他离婚,她既不说明原因,也不给他商量的余地,只反复地强调必须离婚。林解放耐心地跟她说,你在哪里?回来我们再谈好吗?他其实是担心他的处境。但康美丽说她没事儿,只是想在外面呆上几天,让他们不要担心,也不用找她,然后就挂断了电话。林解放是可以通过号码查到她的位置的,但他并没有这样做,以他对康美丽的了解,她说没事儿当然就会没事儿,该回来的时候她也自然会回来。他现在更想弄明白的是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提出离婚。一起过了大半辈子的老夫老妻了,为什么会莫名其妙的突然提出离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