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解放后来把康美丽这次的突然外出叫做离家出走。在所有关于妻子离家出走的故事中,首先应该检讨的,毫无疑问就是她的丈夫。婚姻的鞋子里,装着妻子丈夫两个人的脚,挤挤挨挨、磕磕碰碰是难免的事情;在婚姻这个鞋子里,哪一只脚会更舒服些,似乎并没有一定之规。通常,人们想当然地会认为,是相对强势的那只脚会感觉更舒服一些,因其强势,它将在这只鞋子里获得更大的空间和自由度,而这个强势的角色,人们通常认为是丈夫。收入高、掌握家庭经济主导权、具有性格优势、能说会道、拥有强大而广泛的社会关系背景等等,都是所谓强势的表现,然而这些都只是一般的社会心理层面的认识,而在婚姻这只相对独立而且隐秘的鞋子里,强势与弱势的比较效果并不像人们想当然的那样。在个体婚姻内部,强势与弱势的配比,另有一套隐秘的法则。也许,我们需要对婚姻这只鞋子进行类型划分,才能更清楚知道婚姻这只鞋子里哪一只脚会相对更舒服一些。
在情感主导型婚姻里,夫妻双方的强弱势比较与情感的强度呈负相关状态;相爱的夫妻之间,爱的强度并不平均,总是有一方爱对方更多一点,而那爱的更多一点的,就会经常处在相对的弱势地位;一个在生活中看起来强大的男人为什么却是个怕老婆的典型?一个看起来弱弱的丈夫为什么在家里却是强硬的主宰?正是因为情感的强度在其中发生着作用。在性格主导性婚姻里,则是性格优势决定着婚姻内部的强弱势对比;而所谓的性格优势,在婚姻里呈现的是一种复杂的比较优势,强硬的不一定强势,荏弱的也不一定弱势,在婚姻内部,它是一种如金木水火土那样的相生相克相伴相随的复杂比较和推演。只有在经济主导型婚姻里,夫妻间的强弱势对比才更接近最普遍的公众社会心理认识。那么,在婚姻关系中,哪一方更容易做出离家出走这样的举动呢?显而易见,是那相对处于弱势的一方。离家出走是婚姻关系中弱势对强势的一种消极而又极端的反抗,是婚姻这只鞋子里比较不舒服的那只脚所做的抽身而去的短暂尝试。
林解放在对自己做了一番不可谓不深刻的自我检讨之后,得出的结论就是自己在这个婚姻里显得过于强势了:在家庭经济中的强势自不待言,在性格方面他对康美丽是有着金克木式的明显优势,在情感付出上康美丽所做的远超于他。然而,婚姻关系中的强势并不必然导致弱势方的离家出走,而康美丽又是因为什么要做出如此举动呢?虽然林解放很努力地在内心里检讨自己着自己,他却仍然感到百思不解。到了最后,林解放不得不回到他本能地想要让思绪绕开但却不得不面对的他与刘苗苗和郝媛的关系上来。无论是情感主导型婚姻还是性格主导型婚姻,抑或是经济主导型婚姻,无论夫妻双方在婚姻关系中谁强谁弱,无论主观上是否有分裂家庭的意愿,外遇事实上就是一种背叛,而背叛是另一方最不能忍受的人生之痛,更何况林解放的脚多年来经常性的伸出了婚姻这只鞋子之外。思绪至此,林解放陷入了困难的长考之中。如果真是的这个原因造成了康美丽的离家出走,那他就得考虑与刘苗苗和郝媛的关系该如何处置了。
04
脚、以及鞋子和逃跑,是一种复杂的生成关系,无论是在原本的物理意义上还是在衍生的比喻或象征意义上,都不是线性的关联与递进。不合适的鞋子或者不舒服的脚,都可能导致脚的抽离或者对鞋子的放弃;而太合适的鞋子太舒服的脚,也可能会引发逃跑事件,所谓温柔的陷阱里,也许藏着更复杂的人生与人性。所以,我觉得有必要说说另一种离家出走。
1872年7月7日,那是个星期天——当然,对诗人魏尔伦来讲,是无所谓星期天的。魏尔伦的妻子玛蒂尔达病了,他得暂时放下手头正写的作品,上街去给妻子买药。药店并不太远,费不了多大的功夫,他也并非不情愿,妻子病了,理当由他出去买药,甚至放下写作全心照顾她也是应该的事情。但是非常不幸,他刚出门没走多远,就碰到了他的朋友——另一个诗人韩波。据说韩没费多少口舌,就说服了魏尔伦离家出走,结果是他没去药店,却和韩波一起奔了巴黎火车站,他们结伴去比利时了。韩波当时对魏尔伦说了些什么,我们现在已经不得而知,我们能从资料中获知的,就是魏尔伦是个性格柔弱的诗人,夫妻感情很好。魏尔伦失踪之后,玛蒂尔达在巴黎找了他三天,问遍了所有的朋友,甚至边停尸间都去找过了。可是他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呢?社会学家分析认为,婚姻这只鞋子,不能不合适,但也不能太合适,太合适就缺少了空间,太舒服就缺少了激情,尤其对诗人而言,他需要钻出来透口气儿。如果不是性格柔弱,无须韩波劝说,魏尔伦也会离家出走,不过没准儿在巴黎浪上三天就又回去了。
而小说家哈谢克却是个性格奔放的家伙,同样是给妻子买药,他在离家出走的日子里,却在写他那本后来非常著名的小说《好兵帅克》。那是一个夏天的晚上,哈谢克穿着衬衣,趿着拖鞋,裤子用手提着——妻子舒拉把他的皮鞋、背带和和外套全都锁起来了,很显然是怕他一去不回。哈谢克拎着个酒壶走进了饭馆,先是和朋友们喝了几杯,然后玩了一会台球,后来他觉得必须去买药了,因为药店就快关门了。他把酒壶放在饭馆,说是一会回来时再取,但是,他再也没有回来。在那段日子里,哈谢克趿着拖鞋提着裤子在布拉格的街道上游荡,去了所有能去的酒馆,与遇到的认识和不认识的朋友喝酒聊天,然后爬在酒馆昏暗灯光下油腻的桌角写他的小说。写完几页,就由一个伙计送到出版商哪里,换回几十个克郎,如果他不想面对着空酒杯枯坐,他就得不断地写下去。当然,前提是他不想回家。可他为什么不想回家呢?温柔体贴的妻子,清静舒适的书桌,也许正是哈谢克心灵的牢笼,是性格奔放的哈谢克的温柔陷阱,选择离家出走也许并不是否定婚姻,但却是脚对鞋子的反抗。如果没有哈谢克当时的离家出走,我们后来就看不到《好兵帅克》了。
诗人冯六六也是个常常离家出走的家伙。不仅是在行为上离家出走,而且是个在精神和情感上也离家出走的人,或者说是背叛也未尝不可,但他却还没有放弃婚姻这只鞋子。妻子的温柔体贴和照顾,是他视为羁绊的温柔陷阱,并且成为他不断抱怨的理由;他在外面租了房子,当然是以为了更清静地写作的名义,但他并不是总在写作的状态里;他甚至常常幻想,什么时候有了钱了,另外买一处房子,老了的时候要一个人过。他说他认真地分析过自己,他这样的人并不适合婚姻生活,然而他却一次次地回到家里。冯六六的矛盾之处在于,他总是在抱怨里享受着妻子的照顾,而他的每一次的离家出走又像是在撒娇。在婚姻这只奇特的鞋子里,当他感觉不舒服的时候,就把脚伸出去游荡一阵,而当他游得倦了累了的时候,又回到鞋子里休养疗伤。在与不在,出走与回来,全由着他来决定。妻子的反诘是,你把家当什么呢?你干嘛不离婚?每当这种时候,冯六六就很无辜地笑一下,然后离家出走了。这算得上是一种模棱两可的出逃,而他的内心里又的逃避什么呢?不忍?不能?不值?不必?不屑?婚姻这只鞋,穿上和脱下,似乎都不易。所以才会有离家出走,才会有逃避和逃跑。
魏尔伦、哈谢克、冯六六,不同时代的三个男人,在婚姻这只鞋子里,都是处于强势的那只脚,自由度和舒适度都要大过他们的妻子,却不约而同地都有着离家出走的行为,如果说离家出走是弱势者的一种反抗方式,那么他们又在反抗什么呢?根据权威的社会调查机构阿特兰德斯的调查统计,诗人、作家和艺术家是离家出走或者从婚姻中逃跑最多的一个群体,是这个职业群体最难适合、或者说最不愿意迁就婚姻这只鞋子吗?老托尔斯泰自从进入婚姻这只鞋子,就一直在考虑逃跑的事情,几十年里从未间断,直到晚年才有一次离家出走的壮举,最终解脱在一个风雪小站。也许托翁的话才是关于这类离家出走或逃跑者的迷底?他说:“每个人的精神生活是这个人与上帝之间的秘密,别人不该对他有什么要求。”
05
所有精明的商人,并不是因为成了商人才变得精明的,远在成为商人之前,他就已经是一个精明的人;或者说,因为他首先是个精明的人,然后,在时机适当的时候才成为了商人。商人中的侥侥者,出类拔萃如林解放,就不仅是个商人,而且是个生存大师。在不同的年代,他都能够立于社会的潮头,在人生的重要关口,他总能做出正确选择。
在全民性的政治激情年代里,他是红卫兵小头目,造反,写大字报,参加大串联;下乡插队,他是县里的先进知青,但却并没有忘了书本而把自己变成一个十足的农民,并且把全县最漂亮的女知青揽入了自己的怀中;大学的大门刚刚打开一道门缝,他就早早地挤了进去,让自己顺利地从农村进入了城市,而他的同学却要到几年之后才参加高考,但那时候他已经是政府机关的工作人员了;而当周围的人都认为他会平步青云于仕途的时候,他却敏锐地从改革开放和商品经济的政策中看到了机会,转身下海经商了;现在,他是令人羡幕受人尊敬的成功者,一个儒商,雅士,名流,但是没有人知道他内心里其实所谋乃大,和政界的高层关系密切。所谓生存大师,就是懂得从善如流,审时度势;就是总能把握时机,先人半步;就是始终心中有数,处变不惊;就是知道欲取予舍,立断立决。在被妻子康美丽突然提出的离婚要求困扰了一天之后,他就立即做出了决定:先攘外,后安内。虽然他仍然不能确定康美丽要求离婚的原因,但那并重要,全面权衡的结果,就是必须立即清理与刘苗苗和郝媛这两个女人的关系。
在林解放看来,解决郝媛的问题是相对简单的。郝媛是个典型的物质女孩,模特又是个吃青春饭的行业,她之所以和林解放在一起,目的其实非常明确,那就是用青春换未来。而且她也很清楚,林夫人是个老美人,林解放很在乎他的家,所以她从来也没有想过林解放会娶她,她从他这里能够得到的,就只是钱。他有钱,而她有美貌和青春的身体,平等交换,各取所需。在这一点上,郝媛很明白她的位置,她并不因此就觉得自己有屈辱感,抬不起头来,物质女孩的坦率、明白事理,在郝媛的身上表现得尤其明显。相比起来,倒是林解放总是藏藏掖掖的,反显出郝媛的磊落了。
林解放把郝媛约到了南郊的一家商务会所,东拉西扯地闲聊了一会之后,看似不经意地问她,最近有没有谈朋友。郝媛有些不解的看看林解放,摇了摇头说,我能看上的男生还没出现呢,然后笑笑,反问林解放:“林总你什么意思啊?”“没有就好没有就好,”林解放说,“现在正好有个机会,北京一个朋友的公司需要人,我觉得你去比较合适,再说你也不能一直就做模特啊。”郝媛说,“可我不知道我还能干什么。”“所以得学点东西嘛,”林解放一副长者的表情,“他们那公司有很多出国培训的机会,你还年轻,学什么都容易的,不像我,已经不中用喽。”郝媛是聪明的,她立即就从林解放的话中听出了背后藏着意思。“我明白了,林总是怕我一直像现在这样稀哩糊涂地混日子,想让我到北京去好有所发展。”“你还年轻,人又聪明,做什么都来得急的。
当然……”林解放顿了一下说,“北京的消费比较高,我已经给你的卡里打了五十万,够你用一阵子的。”如果说之前郝媛还只是在揣测林解放的意思,那么听到这句话之后,她就彻底明白林解放今天约他的用意了,心想,老家伙这是要撤了啊。她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但她万没想到会这么突然。她眨巴了两下眼睛,做出黯然神伤的样子,嗫嗫着,“林总是不想让我陪了么。”林解放拍拍她的头,“你这女子,总是这么乖巧。”然后呵呵地笑了一声,“你应该明白,前途比我这个老头重要啊。”其实两个人心里都很明白,之所以还要语言周旋,只是为了不显得那么赤裸裸,不要让场面太过于尴尬。避免尴尬是相互给对方情面,不想赤裸裸是因为两人之间多少还存在着那么一点点情份。但这本质上是一场商业谈判,最终还是要条款清晰的。“我去北京了,那这边的房子怎么办啊?”郝媛假装天真地问林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