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身体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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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脚,以及鞋子和逃跑 (3)

“房子本来就是给你的嘛,卖或者租,你自己定。”林解放话锋一转,“不过,机票已经给你订好了,后天的,你得先去北京那边报到入职。”林解放没有给郝媛留商量的余地,他不仅是要和她分手,还要她立即离开古城,这却是郝媛没有想到的。“可是……我父母那边正装修房子呢,我不能……”郝媛还想磨叽。林解放又一次拍她的头,“你是个乖孩子,可你又帮不上什么忙,还是收拾收拾按时去北京。”林解放站起来欲走,“就这样吧,我知道你很懂事的,我一会还有个会……”郝媛表情复杂地看着林解放,声音颤颤地说,“林总,我……”林解放看着郝媛闪动的眼睛和那一张一翕的小翘鼻子,内心里短暂地柔软了一下,“哦,差点忘了,这是原来准备给你妈装修房子用的二十万,”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放在郝媛面前,用手摩娑着她的头发,“你要听话才好。”说完转身离开了包间,门在他的身后缓缓合上。过了半晌,郝媛才想出一个她认为恰当的词来:弃之如敝履。

林解放本以为郝媛的事情处理起来比较简单,而刘苗苗会麻烦一些。然而,到了刘苗苗那里,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以致他不得不由衷地感到要再次对刘苗苗刮目相看。开车去刘苗苗学校的路上,他一直在考虑如何开口,怎么跟他谈才比较妥当,是迂回曲折旁敲侧击还是单刀直入坦率明言?或者动之以人情晓之以大义?但是直到上楼的时候,他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硬着头皮敲门,刘苗苗一眼就看出了他脸上的疲惫与眉间的凝重。没等他开口,刘苗苗先说话了。

“怎么一脸的官司啊?是国事还是心事?”

经刘苗苗这么一问,林解放立即就找到了说话的方式,“家事!”他知道对刘苗苗这样聪颖智慧的知识女子,此刻绝对不可以虚与逶迤。

“家事还能让林总犯愁啊?”

“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是夫人,和我的关系出了点问题。”

“呵呵,理解,理解,老房子着火。”刘苗苗故意地打着哈哈,用意很明显,是想让他轻松起来。

可是林解放仍然不能放松,“比较麻烦。”

“哦?不是我惹的麻烦吧?”刘苗苗故做惊诧,“我可从来没麻烦过你啊,是不是?”

“是啊,你不麻烦。”

“那是当然的。我的原则就是不让自己成为别人的麻烦也不让别人给自己制造麻烦。”顿了一下又说,“凭良心说,我没麻烦过你吧林总?”

“没有没有,倒是我总麻烦你。”

“那也是学生麻烦老师,应该的。我们是师生嘛,哈哈。”

林解放觉得刘苗苗笑得有些邪,而且声音夸张。但他感觉到刘苗苗洞若观火的眼神里似乎已经透露出了对他今天突然造访的的来意。同时他也很奇怪,为什么自己在刘苗苗这里总是像个小学生一样被他看穿,难道仅仅只是有过师生关系就会总是这样处于劣势?但他还是随着她笑了一下,不过笑得有些勉强。“还是朋友。”他跟着又补充了一句。

“那么朋友,你的麻烦是因为自己心不净吧?”刘苗苗这回不再笑了,而是换了认真的语气,言语中藏着知识分子的那种严密。“我们是朋友,确切地说是……友谊加性,这是男人和女人之间最不麻烦的一种关系,你何必不让自己心净呢?”

“就因为是朋友,我才跟你说这个事嘛。”

“其实,你不跟我提起你的夫人才是心净,以前你可从来没在我面前提起过你的夫人;今天你一来就提起这个事情,说明你是刻意地要划个逗号,或者句号。保持友谊,结束性爱,叫做逗号;如果倒洗澡水连同孩子也一起倒掉,谓之句号。你要的是逗号还是句号?”刘苗苗直视着林解放,没等他回答,又接着说道,“我很早以前就跟你阐释过这种关系的意思,就是任何一方想结束的时候都可以自然结束,不用跟对方说明原因,不必内疚也不用有什么心理负担。但你似乎不以为然。不过我可以负责任地说,我不会给任何人添这种麻烦,无论是逗号还是句号。不过你自己的麻烦,我可帮不了忙,所以也不要跟我提起。”

林解放压根就没有想到会这么简单,还没等他多说,问题就已经解决了。以至于后来刘苗苗打趣地说道,“咱们现在是为友谊常存干上一杯呢还是到床上去做个最后的性爱告别?”他竟然迟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但他不明白那是一种讽刺和打趣。不过他还是笑了一下,很轻松地笑了一下。

06

康美丽现在来到了山项,道路消失的地方,开满了紫色的金色的杜鹃,不远处,积雪在太阳下面闪着耀眼的光芒,鸟鸣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她感觉不到风的吹动,但身体在风里就像在波动的水里一样,一切都很安静,阵阵清凉越过内心。在这没有路和人存在的地方,世界开阔,时间仿佛融化在脚下的石头里了。康美丽坐下来,看着山涧里流云的来去,内心棉软得像一块绒布在飘。她掏出那封写给林解放的信,又看了一遍。

解放:

二十多年都没给你写过信了,我也不知道信该怎么写了。写信就是说话么,说够不着说的话,说当面说不成的话。可这二十多年我们都在一起呢,也没有啥话是不能当面说的。吵架都吵了多少次,难听的话也说过,可日子还是一起过着呢。没觉得啥话不能说,可也没觉得有多少话非说不可。话少了,可能就是把日子过老了吧。再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呢?我这么说,不是想抱怨什么,我认识你三十一年,跟你过了二十多年,茵茵也都成长大人了,凭良心说,是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地方,同学当中,一起插队的知青当中,比我过得差的人多的是,相比之下,我算是有福的呢。他们都说我命好,可能真的是命吧。年轻的时候不信,现在有点信命了,好像一切都是命定的,改变不了。命里的事情,迟早都要出现,躲不过,也跑不了。我昨天在电话里跟你说要离婚,你肯定觉得吃惊,感到奇怪,没以为是这女人疯了吧?你放心,我现在好着呢,还没有疯,但要是不跟你离婚,可能就会疯了也说不定。

你又感到奇怪了吧?啥事情会弄得这么严重,这么绝对?你一定很想知道原因,知道为什么。可是,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也没有啥能说出口的原因。可我不说,你就要胡猜乱想,这一天里,你大概已经想了很多吧?想我是不是有外遇了,你知道这很可笑,也根本不可能,我这么老的女人了,又不是你们男人,怎么可能……你大概还在猜我是不是知道你在外面有女人的事情,吃醋撤泼呢是吧?你是个有魅力的男人,又有钱有势,还要应酬交际,现在这社会上,就是有些女人很贱,你……我能理解,就不用多说了。以咱们家的状况,你再胡猜也猜不到哪里去了。那这离婚到底是为了个啥呢?是不是人就非得为了个啥才能离婚?就像结婚也是为了个啥一样?为了感情的,感情没了也不一定离婚;为了钱财的,有了钱财也不一定能长久;为了要个孩子,一辈子都是操不完的心;为了有个伴儿,有个伴儿就一定好吗?有没有啥都不为的?我不知道。

啥都不为,就是想离婚的,行不行呢?大家可能很难理解,但总要给找个理由出来,实在找不出来,就说是疯了,神经病,心里有毛病。我没疯,也不是神经病,可能算是心里有毛病吧。一家人的日子过烦了,想一个人过日子,算不算心里有毛病?我就是想一个人过。我跟你说这么多,就是希望你不要问我原因,同意跟我离婚。我都想好了,也不要分你的什么财产,给我买个小房子,我还有工资,老了有退休金,你给留点能应付万一的钱就行了。茵茵已经大了,很快就要嫁人过她自己的日子,孩子聪明能干,不用我们再操太多的心。你慢慢再找一个能照顾你生活的人,我也就放心了,不要找太年轻的,年轻女娃靠不住,也不太会照顾人。一起过了大半辈子,你也知道我的脾气,这么大的事情,我不会轻率地提出来,既然提了,那就是改变不了的了。我不是爱冲动的人,都这个年纪了,也不会冲动到做出这样让人看着不能理解的事情。当然,我也没想到让别人去理解。有个名人说,婚姻就像鞋子,里面的事情只有脚趾头知道,脚趾头就是婚姻里面的人,自己知道。我只希望你能尊重我的这个决定,我们尽快地去办个手续,好不好?

这封信,康美丽磕磕绊绊地几乎写了一天,昨晚写完之后,她感觉轻松多了,心里的郁结化成了温水,汩汩地无声地流着。什么是过得去的,什么是过不去的,似乎都不那么重要了。一个人活着,只要心里能够清净,就怎么都好过。至于别人会说什么,会怎么想,又有什么关系呢?现在她坐在山顶,看完了自己昨天写的信,目光投向远处山涧,流动的云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消散,她可以清晰地看到上山的路,曲曲折折时隐时现,人和车,小得就像儿童玩具在移动,她根本看不清他们的面目,谁又能认得谁呢?目光放远,就一切都变得很小了,小到几乎没有了,解释、追问、担心、害怕,都是多余的。她顿时感到豁然开朗,她甚至觉得连写这封信也是多余的,有什么好说的呢,说又说不明白,还不如不说。想到这里,她把手上的信,一下一下地撕着,直到撕成碎片。她站起来,用力地把它们抛向山涧。白色的纸片像是纸钱在风中飘着,然后缓缓地落入树丛。站立良久,她觉得自己可以下山回去了。

07

1989年的六月,当同学们冲出校园在街道上和自己的脚较劲的时候,冯六六和自己的女朋友遛回到了空空的宿舍楼里,他们小心翼翼地品尝着偷尝禁果的惊心与欢乐,他们压抑的叫声和着外面的呼喊交织成了一种奇特的声音组合。从一种大的危险的处境,转移到另一种小的危险的处境,这是冯六六的跳跑。但是他并没有意识到那就是逃跑,他甚至认为那是利用有利时机和地形而进行的一次有效进攻,结果就是在毕业之后,他们一起穿上了婚姻这只鞋子。虽然他有过后悔,但是,想要把脚从婚姻这只鞋子里抽出来却并不容易。

1999年夏天,在和林茵最为浓情蜜意的时期,有一天,林茵问他:“你会娶我吗?你愿意为了我而离婚吗?”冯六六畏缩了。犹豫了一下之后,他以进为退地反问,“你觉得呢?”林茵黯然敛眉,“我不知道。”“有爱情,就非得用婚姻这种形式固定下来?难道不能有别的方式了?”这是冯六六的遁词,接下来他还有一大堆的说词,试图让林茵相信爱情的存在方式不止一种。他自己心里明白,那实际上是在为自己的逃跑打掩护。虽然他曾经后悔,曾经想把《大话西游》里周星驰的台词念给林茵:“曾经有一分爱情摆在我的面前,但我不知道珍惜,现在想起追悔莫及,如果上天给我再来一次的机会的话,我会对那个女孩说:我爱你!如果非要在这爱上加一个期限,我希望是:一万年。”然而,已经对他失望的林茵,那时候已不是相信这种童话的小女孩了。

面对女人和感情,对于已经有了像“习惯性流产”一样的“习惯性逃跑”病的冯六六,会不会在某一天有了定力而不再逃跑?那种激情而多变的诗人气质会不会因为年龄渐长而稳固于某人?即或身体会偶尔走私,偷偷地出走,但心灵与感情却不会逃跑,会吗?冯六六和妻子感情已经淡漠,而他现在唯一属意的女人是林茵;如果林茵现在不是只和他偶尔上床,而是旧情重燃想要再续前缘,他会因此而离婚并娶林茵为妻吗?

在生活并没有给出答案之前,我现在先可以做一个逻辑推演。第一,林茵目前的男朋友陈青,并不是她理想的情人或者结婚对象,很大程度上他只是倾听她说话的一只耳朵。对于林茵这样的女孩子,她显然并不只是需要一只耳朵,在心智与精神层面,林茵要求的更高。而陈青的长相和惟命是从,仅仅只是能够满足林茵在最浅表的世俗层面的虚荣心,此外他提供不了更多。就情感的深度与浓度而言,林茵和陈青拍拖起源于千年之末那个夜晚的一次游戏,日久生情并进入精神交流的可能性值得怀疑。第二,以林茵的个人条件,长相、职业、文化素养、家庭背景,追求者众是自不待言的,而她也能够有更理想的选择。但以林茵的素养、心智、见识和经历,视野之内的同龄的男孩子,在她的看来却一律青涩,根本不入她的法眼,更遑论深入的情感与精神交流。在很早就经历过了和冯六六这样的大他十多岁的成熟而且激情的男人之后,同龄人中已经很难遇到能够全面唤起身心激情的男孩了。第三,在发现了冯六六的花心而对他失望并痛下决心斩断情丝之后,并且有了陈青这个公开的男友,林茵却仍然没有断绝与冯六六的身体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