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语与态度上她可以极尽刻薄,但身不由已地仍然要和他上床做爱。她用以说服并开脱自己的理由是,和他做爱能够抵达身体快感的最颠峰状态,别的任何男人都无法比拟。林茵并非没有过一夜情的尝试,结果证明她并不是一个能够做到身心两处的人。那么,在她和冯六六的身体关系背后,在内心的最深处,是不是还有感情在深埋?而言语与态度上的刻薄只不过是内心的一种挣扎?是发泄对冯六六的背叛与逃跑的怨怼?第四,一般而言,女性对她以身体和心灵倾情投入的第一男人,在心底里一生都难以磨灭,除非他绝情并绝尘而去不再出现,但冯六六对林茵的关心和情感表达并没有因为她的怨怼刻薄和生活变化而有所中断,虽然他的表达有时候显得那么虚假可憎,但持续多年的关注不应该只被视为情感的余温和残汤剩羹。当年,面对林茵的问话,冯六六的畏缩、犹豫和逃跑,也许只是他软弱的表现;而在软弱的后面,很可能是冯六六自己跨不过对妻子的愧疚这道坎儿。林茵多年来仍然保持和冯六六这种不清不楚不即不离的奇特关系,潜意识里,是否也有等他跨过心中的那道坎儿从而水到渠成瓜熟蒂落地离婚的期待?如是,则需要一个契机。
这个契机很快就出现了。先是林茵发现陈青并不像表面那么专情,在一个偶然的场合,她听到他和别的女孩打情骂俏,言语中透露出他们关系亲密非同一般。接着是在她观察到父母亲关系异常之后偶然间知道母亲正在买房的事情,之后,她在母亲那里得到了证实。她想不通自己的父亲和母亲竟然会离婚,而且是在这样的年纪,但是母亲却并不告诉她原因。但是生活就是这样,一些秘密和一连串的偶然,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当其中的某一块因为某种偶然被推倒,接下来就是一连串的联锁反应。建筑工地上的发现是一个偶然,而对那个发现的报道由报社四个文化记者之一的林茵去做也是一种偶然,报纸带回家被康美丽偶然间看到,触发了记忆中多年前的一个偶然,康美丽随高年级学生去乡下找陶纯是一个偶然,而陶纯发现康美丽的惊人之美也是一个偶然,但当这些偶然首尾相联地构成一个生活链条,就产生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必然结果:康美丽和林解放离婚了。这个离婚的事情被林茵偶然发现,则成了下一个偶然序列的起点。
确知父母已经离婚的那一刻,她的内心里有一种突然遭遇雪崩的寒凉。寒意从身体深处向外扩散,并且在整个房间里迷漫,她感觉冷,她需要马上就获得一些温暖,而他本能的反应中第一个也是唯一的可以给她温暖的地方就是冯六六的怀抱。她给他打了电话,然后去了他的房间,她要求他抱着自己。她能感觉到他的温暖,她让自己深深地陷入他的怀抱里,但她还是觉得不够,便试着脱他的衣服。这几年里,这是她第一次主动约他,第一次像个无助的小女人似的急切地向他投怀送抱,以至于让冯六六感到有些不太适应,他吃惊而又疑惑地看着她,“茵茵,你今天是怎么了?”听到他叫她“茵茵”,而那语气也是很多年都没有过了,她立即就有种回到多前年他们热恋时的感觉,恍如隔世,同时亲密如昨。“你会娶我吗?你愿意为了我而离婚吗?”她偎在他的怀里,几年前的问话,像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而冯六六感觉如同电击,他扳过她的脸表情复杂地看着她,“我没听错吧?你说什么?”“我说你愿意离了婚娶我吗?”冯六六可能是觉得太突然了,也许是以为她在开玩笑。他直视着她的眼睛,“如果你是认真的,那需要给我一些时间。”这一次,他还会像几年前那样边打边退然后再次逃跑吗?
08
每一个婚姻里,都藏着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这些秘密就是婚姻关系的隐忧。有一些像是鞋子里的霉菌,有一些是偶然钻进鞋子里的小石子儿,时不时的会让脚感到不舒服;还有一些更大的秘密,则像无形的炸弹一样埋在里面,也许一生都不会爆炸,但也可能由于某些偶然和意外,炸弹的引信被触发了……。婚姻的不确定性,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些秘密的存在,而所谓超稳定的婚姻,则不过是那些秘密被顺利地带进了坟墓罢了。但是,大多数婚姻并没有这样的幸运,所以程度不同地总会出上点问题,以至于闹到离婚的地步,却也未必尽是主观愿意的结果。更多的时候可能只是无奈,因为那深藏着的秘密太巨大了,婚姻内的憋闷逼人出逃,必须到婚姻之外去透口气儿。
当康美丽知道林解放就是陶纯的儿子的时候,她坚决的要离婚了;但她离婚却不是因为这个秘密被意外地揭开,是这个秘密把她心底里的另一个秘密——她与陶纯之间虚拟的同时又是真切的身体关系——推进了一个无法承受的道德绝境里。那是她独有的一个秘密,林解放不知道,林茵不知道,全城的人都不知道,但是那个秘密确实存在,那尊几乎就是她的身体的翻版的裸体瓷质雕像就是物证。在婚姻之内,那是一个康美丽自己跨越不了的界线,所以她必须逃到婚姻之外,独自守着那个巨大的秘密,守着那尊巨大的雕像生活下去。而林解放却要被宿命性地蒙在鼓里,他一生都不会明白康美丽为什么要这样做。
办完离婚手续,从婚姻登记处出来的时候,林解放看上去表情严峻,但眼眶里却含着不易觉察的泪水。这个可称强大的男人,内心里柔软的部分在他的眼角悄然泄露。外面的阳光强烈而又刺目,街景在眼里是一片模糊,但是林解放并没有用手去揉眼睛。一滴男人的眼泪含在眼眶里,静静地蕴蓄着,渐积渐多,然后顺着眼角迅速地滚落到脸上,在鼻翼附近停顿了一下,再顺着鼻翼与脸部形成的细湾,浅淡而又缓慢地洇着。他感觉到像是有羽毛在那里挠着,有一种惊心的柔软和刺痛钻进了他的身体里面,缓缓地向心的位置聚拢……而淡淡的咸涩此时已经涌到了嘴角。林解放任凭它咸着,涩着,刺痛着,并不去擦,他只是脸色凝重地站着,一副毫无觉察的样子,等着脸上的眼泪自己干掉。他知道康美丽就在他身后,但他并没有回头去看她,只是轻声地说了句“我去公司了”,然后大步地离开,走向停在路边的汽车。
小说家的义务之一,就是发现并揭示生活与人性中的秘密,而当这些秘密依照生活与人性的逻辑走向继续推进,出现了一个并非全然是小说家期待看到的但却是必然的结果时,他是否会因为这结果非情所愿,就随意改变人物的命运呢?包法利夫人自杀的时候,福楼拜自己的嘴里也仿佛有了砒霜的味道,安娜·卡列尼娜冲下站台走向铁轨的时候,托尔斯泰犹豫了一下。其实悲剧和喜剧的转换,在小说家的笔下只是一念之间,固然包法利夫人必须服毒,卡列尼娜必须卧轨,康美丽也一定要离婚吗?是不是非如此不可?
走出婚姻登记处的康美丽,当时也有同样的疑问:非如此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