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溪哗哗地鸣溅。野鸡呱呱地在枝头喧叫,伴着有节奏的“梆梆”的砍竹声。山极大,谷极深。或高或低的树木,远远近近伫立,枝柯値僵似铁。谷壑里苏家河冷冷地向西蜿蜓流淌。站在秃岭上,看得见或弯或直的田垄,随着山势纵横起伏;还有遥遥的山洼里,庄稼人断代史似的石板房和小草屋;河湾的水车轮子,吱喽喽,一个圆接一个圆的转动……黑黑挥动着刀,“梆——梆——梆”,一下一下地砍着竹子。柴刀在空中飞舞,带着一股股风,划成一个又一个弧线,不断地落到竹杆上。竹木屑子飞迸,在他周围白花花地落了一地。
砂竹的声音极响极脆,似乎连脚下的山地都在顏悸——山地,往日只知道在山地的土坷垃里刨金子挖银子,却不知道这漫山遍野的都是金和银呢。
一个人影,沿着羊肠一般的山道蠕动上来。山雰愈渐隐退,人影愈渐清晰。黑黑看淸了,来人是个老汉,枯瘦得一把柴禾似的。他名唤杨炳,已是六十开外的人了。他和黑黑同住陇州关山的瞎子沟。他挎着一个竹篮,一边咳嗽着,一边朝山上走来。
“大爹,这么早就跑山呀?”黑黑停住手里的柴刀,招呼着杨炳老汉。
杨炳老汉抬起头来,被汗渍浸得黑呼呼的羊肚手巾上,竟凝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霜。老人说:“眼花啦!早就不跑山了。上山来采沙棘的。儿子说,县城里收这玩意,做什么沙棘汽水哩。唉,人老了,讨人嫌。不动弹着做点什么,遭人眼黑哩。咱还能动,不看他那白多黑少的眼晴。”老人说得万般凄楚,深眼窝里几乎要滚出浑浊的泪来。
黑黑紧攥着柴刀,重重地吸了口气,似乎要把山野里的全部吸入胸腔。他一抖身,口邦口邦地又去砍他的竹子了。
“黑黑,你砍这竹子,是要扎箔子盖房吗?”杨炳老汉问。
“不。”黑黑摇摇头,甩落了额上的汗珠“卖,卖钱!”
“卖钱?”杨炳老汉有了几分的茫然,“这也能卖钱?”
“嗯。编竹席子。县供销社收购!”黑黑大声地说,以致漫山遍野都是他的回声。
老头子挎着竹篮,朝对面那个长满荆棘的秃岭爬去了。他一边咳嗽,一边喃喃地说:“卖钱!卖钱!都卖钱!”
黑黑看着老人远去的身影一一他每咳嗽一声,身子便颤颤抖一下,似乎随时都有栽倒的可能。他用欣赏的目光看着老人——凭自己的力量挣钱……挣钱!对,挣他的钱!
穷苦久了的山汉,急渴着有一沓票子。往日,他们在山地上刨呀,刨呀,一板镢一板镢的下去,刨出的却仍是酸楚的日月,这山地也是太贫瘠了——三十斤种子埋下地,收获来的却只有六十斤。遥远而又遥远的过去,先人就在这山地里耕耘劳作一一几亿个清晨和黄昏逝去了,先人的后人仍扶着木犁,在这片贫瘠的山地上沉重地、不倦地耕耘——先人留下了一片贫瘠的土地,后人就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栖身……终于,公路蛇一般爬进山来,连通了山洼与县城的往来。山洼的土地开始发烫。亘古不变的幽静在汽车的汽笛声中震颤了……山汉开始活泛了,各自在找着寻钱的门路。
老羊皮祆丢在一边。黑黑的周身散发着热气。他玩命地砍。他要挣钱,他要发家,他要过一个滋滋润润的日子……砍了粗粗的一大捆,他用绳捆紧了,哈腰背在背上,顺着蜿蜒的羊肠山道,向山下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野声粗嚎着陇州的山歌:
妹在后院割韭菜,
墙外撂过瓦渣来。
你要韭菜拿把去,
你要玩耍黑了来……
山路极窄极陡。风化了的山石变成砂粒,使脚下滑得“哧溜”。黑黑一不小心摔倒在地,沉重的竹捆压着他,连人一块儿向山坡下滚去,滚去。不过,他的双手仍是死死地抓着竹捆……黑黑没有死。他侥幸自己的命大。不过,宽阔的额头上却磕出了一道寸把长的血口,污血流得满面。他抓了一把红土,敷在那血口上,得手蹭按了一下,咬着牙,强忍着将那一捆沉重的竹子拖回了家。
婆娘盘腿坐在道场的苦楝树下,用篾刀一下一下地划着竹蔑子。她划竹蔑的姿势很好看,竹蔑轻盈地在她手里翻飞,软得象面条一样,蔑子划得又光又勻。一抬头,瞥见了污血满面的黑黑,当下心吃一惊,老远的就跑过去,将他搀住了:“他爹,日后你心轻点!万一有个闪失,让我娘俩咋个活下去呢?”婆娘的声音颤颤的,近乎哀求了。
黑黑一把推开婆娘,吼道:“我还能动弹呢。犯得着吗?心轻点,心轻点,这话你唠叨多少遍了?”
婆娘不再吱声,帮黑黑将竹捆拖上了道场。
黑黑说:“杨炳大爹今日上山采沙棘去了。他一路不住的咳嗽……为了过个滋润日子,人家都拚命哩!”
婆娘没言语,抱着苦楝子树一个劲地干呕,周身一颤一颤的。黑黑明白,婆娘肚里又揣娃了。无形中,他的心内又多了一份压力——又要养活一口子了。人家都在盖瓦房,没盖的也蠢蠢欲动。我黑黑何日才能盖一座瓦房呢?
婆娘原是老哇河的一名寡妇——刚结婚,她那死囚男人就去了阴间。没过多久,黑黑被队上抽去修公路,在老哇河认识了她——他就住在她的家里。他帮她挑水,砍柴;她给他烧炕、热汤,偶尔也弄瓶酒让他去喝……天长日久了,各自都有了意思,却谁也不愿捅破这层纸。
一个月夜,黑黑死活睡不下,兀自披了老羊皮袄,上那深深的谷间蹓哒。他多么希望能得到这个女人呀。情焰在他心内腾烧,搅得他周身都发热,烧烘烘的。就在他周身燥热不安的时候,他听见身后的苏家河畔,突然地就有了歌声,悠悠的,象是在诉说着一腔的哀怨——世上只见路缠山来不见山缠路,
你今夜不来为何故?
是她,是她!黑黑的心咕咚咚地跳。他觉得他周身就是—堆干柴。她象是一粒火种。他盼望着火种。他急切灼人地在等待着火种……他马上接唱道,想哩想哩实想哩,
想得肠子拧绳哩,
想得肝花摇铃哩,
想得人儿丢魂哩……
就在那一个月夜,两个痴情的人儿钻进了石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