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他一挨她的身,就使她的肚里揣上了娃娃9村人骂他是个野汉。老哇河的人骂她是个骚婆娘。公婆自然也没有好脸色给她。她呢,却仍去找他,倔强地不低下自己的头。男人死了,我找汉子犯什么法?骚婆娘就骚婆娘……她把一个女人能给他的都给了他。
没过多久,她拉着他的手去公社登记了。他心里怯怯的,却终把她娶了过来。
那时的日月是多么穷酸、寒伧。可婆娘不觉得——她嫁给他就是为了他。她给他抓养下那个孩子,起名叫来来,既聪明又伶俐。她觉着那种日月,充盈着一种热腾腾的气氛呢……黑黑瞥了一眼婆娘,问道:“嗳,来来今天该回来了吧?”
来来在天成镇上中学,多半三天就回家背一趟漠。婆娘说:“嗯。我已经蒸好苦荞粑粑了,”
“我不是说这个。”黑黑解开绳子,抖开竹捆,抹脱着上边的叶子,说:“我寻思了,咱山里娃娃念书,终了也不会有个大出息的。装几两墨水能咋?回头来还不是戳牛屁股,我想让他回来,搭把手,或是去砍竹子,或是在家帮你编席子……”
“使不得!使不得!”婆娘一听就摇头,“他还是个娃娃呢。”
“娃娃?”黑黑又瞪起眼来,唾沫星子四溅,“都十二、三的人了。象他那么大,我早就挣工分了,石头没背过,还是林子没钻过?”
婆娘见他嘿唬了脸,不好多说什么,兀自又划她的竹蔑了。
夜来了。山地里静谧得死去了一般。大山包围着村舍,包围着一间间石板房,小草棚。
黑黑的额头,被婆娘用破布条箍得个紧紧。他喝着洋芋包谷糁,啃着黑绿色的苦荞饼子,腮帮子一鼓一鼓的,脸板得如铁,如石。
来来没有回来。
吃罢饭,黑黑被子一拉就去睡了。婆娘把火盆子端上炕头,架了些干劈柴,火苗儿便窜上来,噼哩叭啦的,映红了她那张憔悴蜡黄的脸。
她木然坐在炕头,就着熊油灯火,给男人缝棉裤。
“哎哟——”黑黑开始呻吟了。那呻吟极是痛苦,剜人心似的。—声又一声,断断续续的?婆娘慌忙丢过针线,凑过身来问:“他爹,你觉着哪儿不舒坦?”
黑黑痛苦地扭动了一下身子,说:“头,头,头疼得厉害!”
婆娘知道那是伤口发炎了。她说:“要不,明天你上镇上看看大夫,弄点儿药!”
黑黑欠起身来。婆娘赶忙把老羊皮祆给他披上。黑黑沉重地咳嗽了一下,说:“算了吧!手头还没挣几个钱,就去扑腾,日后的光景昨去?牛年马月才能盖上新房呢?”
婆娘就说:“要不,咱不盖新房了。人老几辈命,还不是住石板房,茅草棚过来的。”
黑黑执拗了:“这房一定要盖!你沒看见,屋那边能看见星星,能看见月亮了?再说,人象都破命地挣钱,盖瓦房,就活该我黑黑窝囊呀?”
婆娘不再言语,又去缝他的棉裤了。
黑黑下炕要去解手,踉踉跄跄差一点摔倒。婆娘赶忙下去扶住他……黑黑费劲地爬上炕来,一边呻吟,一边就说:“来来明儿个总该回来了吧。他回来了,让他随你一道儿上山去砍竹子……”
婆娘停住手里的针线,半晌没言语,只是木呆呆地瞅着闪烁不定的熊油灯火。泪水儿无声地流了出来,在她憔悴的脸上滴……第二天黄昏,來来回来了。
黑黑把儿子唤过来,劈头盖脑就说:“来来,爹寻思了,你回家来吧,帮着你娘和爹砍竹子,编席子……”
话还没落音,来来就噘了嘴:“不。我还要去书房念书哩。”
黑黑说:“爹知道。爹都寻思了——念个三年五载的书又能咋?回头来还得钻山跑林子,或是戮牛屁股。迟收场不如早收场的好……”
来来不吭声,赌气地坐在一边,啃着手里的苦荞饼子。
黑黑见他那副模样,心内不免有了几分的恼怒:“听着,从明儿个起,不用去学堂了!”
“不,我偏不!”来来也执拗起来,他继承了父新的秉性,梗直了脖子。
“狗日的!我让你顶嘴!”黑黑从炕头上跳下来,脖上的青筋气得一鼓一鼓的。他掂起捅炕的歪棍,就照来来头上打来。在这荒山野洼,家人教训孩子的法规就只有这一条。
来来一闪身,跑出屋去。手里的苦荞饼子掉到了地上。
黑黑执着歪棍追出来,跟踉跄跄在道场上撵打着来来。
来来吓得嘴唇儿哆嗦,浑身儿打颤。
婆娘急得几乎要流泪。她正在编席子,慌忙扑过去,跪在黑黑面前,低着头,声音嘶哑:“要打,你打死我!打死我好了!……”
黑黑一愣,站住脚跟,手拄着歪棍,大口大口地喘气,愤气儿不时地在心头拱动。
婆娘抬起头来,眼睛红肿,看着黑黑,几乎是在乞求了:“他爹,还是让娃去学堂念书吧。这几天我身子不舒坦,腰疼得慌。过上三、五日,我上山砍竹就是了……”
黑黑气头上,说话极是难听:“你,你身子也不舒坦了?……日他妈的,这个家是我一个人的呀?我养一群猪,到时还宰几斤肉吃哩……”
“你……”婆娘的眼睛瞪圆了,“你嘴少脏!……”话没说完,身子就一个劲地抽动,接连着几声咳嗽——卡出的不是痰,却是一口血。
黑黑眼睛没看婆娘,脸面青筋暴露。他掂起棍子,突然一转身,向来来跑去。由于昏眩,脚步极是不稳,一颠一颠的。脚下的竹子一滑,他嗵的一声就栽倒了……婆娘慌忙奔过去,将他扶了起来坐在屋檐下石阶上,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来来,你,你个不争气的货!我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你的日后……”
来来坐在柴垛下边,连吓带气,似乎是受了万般的委屈,呜呜咽咽地直哭。哭得好生伤情呀!
这时,杨炳老汉拎着一篮子沙棘——桔黄桔黄的,从岭上下来了。他的身子颤巍巍的,一边走着一边咳嗽。他走过黑黑家的道场,突然停住脚步,看一眼黑黑,又看一眼呜咽的来来,疑疑惑惑地问:“来来逃学啦?”
婆娘摇摇头,就说过了根由。
老汉脸面一搐一搐的,摇摇头没言语,朝着他的家走去了,一边走,一边就叹息,长一声短一声——喉咙里就象塞上了一团棉花。
来来仍是呜呜咽咽地哭。婆娘心里不是滋味,但仍走过去,扳起来来的头,说:“来来,听娘的。你爹身子也不好,你就从学堂回来吧。跟着娘上山去砍竹子……”
来来仰着一张泪脸没言语,哇的一声大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