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来失踪了。第二天一早,黑黑和婆娘才发现炕上没了来来——是漆黑的夜出走的,还是一大早出走的,谁也不知道。
婆娘急得浑身哆嗦,鼻尖上直往外冒冷汗。黑黑却只是气——厚厚的嘴唇在哆嗦,拿烟锅的手也在哆嗦,好一会儿,突然把烟锅在炕沿上使劲一摔,声嘶力竭地骂道:“狗日的崽子!”
“你……”婆娘被他吼懵了,恐惑地盯着他那青筋暴起的脸。
“狗日的准是上学堂去了!他怕上山去砍竹子,我知道……”
婆娘就说:“不会的。他答应了我,跟我去砍竹子……”顿了片刻,就又说:“都怪你,倔着劲儿冲着孩子吼!你,你还不出去找找他,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婆娘的声音哽咽了,颤抖了。
女人的心细,自然也狭窄。黑黑一想,婆娘说的也有可能——万一这崽子心里回不开,给你捅下个漏子……他不敢再往下想。于是就拄着歪棍,随婆娘一道出门去寻來來了。
“哟——来来!你回来!”满山谷里都回响着寻来来的唤声。
山很大,雾很浓。到处都是山的浪。河水挣脱了大山的挟持,从细瘦的谷底流出来,咕咚咚在深涧里喧响。野鸡“呱呱”的在雾的深处叫。远处能听见林业工人“横一山一倒!”的呐喊,唯独听不见来来的回声。
“哟——来来!你回来!”婆娘象叫魂一般的仍在呼唤。
“哟——娘!我在这里!”雾的深处突然出现了来来的回唤。
作娘的急坏了心肠。一所见儿子的喊声,便不停地唤,来来也便不停地作答。
黑黑正在困惑,却见来来从那雾的深处,踏着山石走过来。他的神情极是忧愁,脸面土黄而凄凉。他低着头,讷讷地说:“爹,娘,我回来了……”
婆娘扑过身去,抱着来来,声音颤颤地嗔怪道:“我娃,你不愿上山也就罢了,干嘛跑到这地方来——?”
来来的脸上没了表情:“我……我昨天夜里去学校,跟老师说了我要退学……晚上和同学又睡了一夜——我,回家来,给家里砍竹子……”
黑黑立时呆张了口舌,痴痴地,半天也没有言语。
第二天一早,来来腰里系了绳索,就随娘爬山去砍竹子了。
不出半月,道场上就堆满了竹子,还有一张张编就的竹席,堆在一起,象座小山似的。黑黑眼见着,心里就乐不颠的。一个人能在山里尝到的——苦、辣、酸、咸,他都尝到了。他在心里预演着一种幸福的生活——我黑黑也直起腰杆来了!
这天夜里,杨炳老汉突然死了。
黑黑直觉蹊跷,就对婆娘说:“事怪咧。前响还见他上山采沙棘,怎么突然地就死了?”
婆娘说:“人要死,还不快呀?人死如灯灭,说死就死哩。再说,他的身子也一直不好……”婆娘说着,就一个劲地咳嗽。
黑黑盘腿坐在炕上,在噼哩叭啦的火盆里煮熬着罐罐茶。那茶熬得极浓极酽。黑黑吱儿地呷一口,就说:“唉,老汉也真是的。眼见着家要富起来了,他一蹬腿却走了。好日子一天也没过上……唉,他这一死,不知让儿子又要破费多少哩?”
婆娘不言语,仍是一个劲地咳嗽,身子随着咳嗽而耸动,颤慓……五天后,杨炳老汉的尸体装进棺去赴葬了。
全村的人都聚过去,帮忙的帮忙,看热闹的看热闹。那葬礼办得也确实阔气,八个乐人呜呜咽咽地吹着唢呐,腮帮子一鼓一鼓的。杨炳的儿子,披着麻,戴着孝,扯着雪白的灵布,不住地嚎啕大哭,泪水儿不断捻地往外涌……村上一些心软的婆婆媳妇,也就不断地撩起衣襟,擦试着眼角。
丧车被八个大汉抬起来。“哟——呵”“哟——呵!”向着那西荒坡行去。一路的孝子嚎啕,一路的唢呐呜咽,一路的白幡,一路的纸钱……黑黑扛着一把铁锨,也去送葬。回到家里已是暮色苍茫时分。他端着饭碗,就对婆娘说:“嗐!划不来呢,埋一个死人,花了近二百块钱……”
正在烧炕的婆娘就说:“人到世上来一遭,吃苦的喝酸的。死了破费点钱,也是值当呢。”
黑黑却一个劲地摇头:“划不得!划不得!在死人身上花钱,那是把钱往沟里撂呢。”
婆娘没想到他会有这想法,一怔,便疑疑惑惑,痴痴愣愣地盯着黑黑了。
黑黑的身子好了许多,只是额上却留下了一道斜斜的长疤。
黑黑将编织就的席子,装了满满的一板车,前后用绳子捆扎结实了,一弓腰,架着车子就朝那充满着灾难和恐怖的山谷走去一一走出山谷,踏上公路,就直奔县城去了。未来的生活在诱惑着他……婆娘在家里忙完锅灶上的活路,带着来来,就又钻山砍竹去了。
风极猛,在黑森森的峡谷里呼啸。山坡上的树枯了,一片灰塌塌的黄。地皮则是乌黑,黑得让人身儿哆嗦。
婆娘和来来走在峡谷里,一阵刺耳的呜啸声从他们头上响起。来来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婆娘不住地咳嗽,不住地用手捶打着腰眼。
他们从老松树林里穿出来,爬上了一座山岭。岭的周围是一丛丛茂密的竹子,只是尖叶却已枯干——枯干的叶子也是绿色的。母子二人哆嗦着伸出手来,哈哈热气,“口邦——口邦——口邦——!”地挥起柴刀,极用力地砍伐着竹子。
来来一抬头,看着崖边的一棵丑陋的枯树,眼窝儿就直了:“娘,你看,那树上长满了肉呼呼的木耳!”
婆娘漫不经心地对儿子“嗯”了一声。
儿子说:“娘,我去把它弄下来!”
婆娘还没来得及吭声作答,来来已扔下了柴刀,爬上那树去了。
来来攀着树杆往上爬,枯树一摇一晃的,旁边就是看不见底的深崖。作娘的心颤颤的,拳拳的心捏成了一疙瘩。她想唤,却又不敢唤,只是嘴皮子在蠕动,眼窝儿直勾勾地瞅着伏在树上的来来……没事!来来下来了,手里捧着一团黑呼呼的木耳。他乐颠颠的对娘说:“娘,回家后你把它炒吃了,给你补补身子……”
婆娘看着儿子,原想责怪几句,这时却出不得口了,泪珠儿就簌簌地扑上了脸面。
“娘,你这是怎么啦?”
婆娘就说:“没什么,砍竹子吧!”
“梆——梆——梆!”砍竹的声音在这空山里显得很响,很沉重。冬日的空空的谷间,便有了“梆——梆——梆”的不断回音。
婆娘显得很累,很疲惫。枯瘦蜡黄的脸面一抽一搐的。现在日月一夫天好过起来……蓦地,她却回忆起过去的日月来了——那时,她心里多充实呢。现在却空落落的。一个家,得到了许多,包括儿子,但也失去了许多……“哎哟!”婆娘尖利而痛苦地叫了一声。没等来来回过身来,作娘的就抱着肚子蹲下去,身子一软,瘫在山里了。
来来惊地丢掉柴刀,扑嗵一下跪在娘的身边,大声地唤道:“娘!娘!你怎么啦?”
婆娘觉得浑身发麻。一滩血,染红了她的裤子,渗透出来,竟是湿漉漉的一片。她心里明白,怀中的娃娃小产了。“小产了……”她在心里喃喃自语着。
儿子见娘的裤子上染满了污血,哇的一声就哭了。他不知道——不知道女人的一切,只是嚎啕大哭。“娘!娘!你怎么啦?”……一声声地在呼唤。
婆娘睁开眼,看着儿子,声音极其低微地说:“没……没啥。去砍竹子吧!”
“砍竹子!砍竹子!”儿子直起身,突然变得愤怒起来,象一头公牛似的扑过去,把已砍下的竹子一脚、一脚的踹下崖去……“砍竹子!砍竹子!”儿子抱着头颅,再一次失声痛哭了。
“来来,你……”婆娘扶着身旁的一棵歪树,挣扎着直起身來,看着儿子,“咔!咔!”她不住地咳嗽。来来跑过来,慌忙扶住了她。
婆娘推开她的手,一弓腰一弓腰地仍在咳嗽。终于,卡出了黑呼呼的一块血团……她眼睛一黑,身子猛一下失去平衡,脚下打了个闪,就栽倒在地了——压倒了几棵小树。
“娘——!”来来慌了手脚,一个劲地呼唤……
山道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乱石,叠在一起,踩上去摇摇晃晃的。来来背着娘,艰难地移动,移动……满脸是泪,却已哭不出声来了。
山上的乱石,张着黑黝黝的峥嵘的脸。
黑黑腰揣着二百元人民币,兴冲冲地从县城回来了——等待他的,却是一场葬礼,一个残酷的死亡。
后事办得极是简陋:几页薄木板钉在一起,婆娘的尸体就装了进去。没有涂漆,棺材是白花花的。既没有乐人,也没有用砖头拱墓……于是,荒坡上又多了一堆坟冢。白幡在风中飘飞翻卷。凄清,荒凉。黑黑和勒着孝帽的儿子站在坟前,默然无语。儿子的眼里,哗哗地往外涌着泪水。
山那边,有行人在唱歌。唱的正是那首《杨燕麦》:
想哩想哩实想哩,
想得肠子拧蝇哩,
想得肝花摇铃哩,
想得人儿丢魂哩……
那唱歌的人走下崖畔,声音就愈渐地弱了,听不见了……过去的歌声,就这么地远去了,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