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三剩领着许燕来到了独娃家。
独娃正蹲在屋檐下抽旱烟,一见许燕进来,心里便不由地咯登了:她怎的这般臃肿?要过磅,少说也有一百六、七块头之大,实在令他惊叹。搭眼细一瞧:眼睛大大的,乌乌亮亮,倒还有半分诱人之处呢。
许燕随在三剩的身后,心内惶惶然的。她慢慢地走,细细地观摩:脏脏乱乱的院子,龌龌龊龊的屋子。院墙一角倒坍了,却也无力修葺。一个家,凄凄清清,象是久未住人的废墟。心下就想:“他这是怎么过日子的?我就要和他在一起生活了吗?”她在心里不断地嘀咕。
两人走进屋去,独娃盛满了一粗瓷海碗的白开水,递给许燕,尔后便一屁股地蹲在了地上。三剩冲独娃一笑,说:“你们两个一搭里坐。我到红狗家还有些事。”说完,就跛着一条腿,退出屋去了。
独娃见三剩走,默然了半晌,才颤着喉咙说:“你的境况,三剩哥跟我说了。只是,对你的过去,我心里还没底……”
一说到过去,许燕的神情立时变得楚楚的了。怎么说呢?人间世事,辛酸苦辣,她几乎尝遍了。她永远也忘不了,一九五二年的那个秋夜。那时候,她刚二十二岁,正在北京农业大学畜牧系上学,那时候的她,可不是这般模样——苗苗条条,堪称校园一枝花,周身充满了青春的活力。女同学嫉妒得热了眼,男同学呢,都冲她投来了一束爱慕的目光。她是一个骄傲的公主呢!不过,她不愿过早地卷进爱的旋涡中去,不愿过早地被爱的醇酒所陶醉,她觉着她还年轻,趁着年轻的时候干点事。她的脑海里充满了幻想。那些幻想象是清晨的鸽哨,使她神往,使她陶醉。
记得是一个中午,她和一群学生在教室里争辩。他们说宗教是麻醉人民的鸦片。中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宗教徒统统应该枪毙。
因为父亲曾是基督教徒的原故,她说着说着就与他们吵了起来:“信仰宗教有什么不好?人们怕的就是没有信仰。没有信仰的人等于没有灵魂的躯壳。”
“我知道,你父亲是教徒!你想替他辩护!”
许燕嘴不饶人,当下就胀红了脖子,忿然地说:“是又怎么样?说不准哪一天我也会去信仰宗教,作个教徒呢……”
就是这么一句话,给许燕招来了天大的祸端——不几天的一个秋夜,她就啷当入狱了。开始,她还不以为然。不承想这一进去就没了尽头。她绝望了。青春,理想,爱情,都成了浮云和泡影。她孤寂寂一个人,常常盯着“号子”的小窗发呆,默然地淌泪。“号子”里黑洞洞的,只有小窗映着二尺见方的一块蓝天。啊,我的天为什么就这般小?我的地为什么就这般暗?……就这些,她在监狱里苦苦地捱过了十七个春夏秋冬。也不知是哪一天,她突然地患了这种肥胖病,躯体一日日地加加肥,苗条的身影消失了,充满诗意的青春年华遗落了。
告别了苦难的监狱生活,她出来了,一切没有了。城市户口也被注销了。无奈,她流落到这古老的土塬上来了,通过只有嫁汉的方式在这儿落户……一听许燕是这般的身世,独娃的心就惊颤了。她的生活这般酸苦呀!他为她可怜,同时也为她心悚。
许燕见独娃人还老实,日月虽说清贫,可自己呢,也不过是一个流落人世的摘帽分子,对于这个酸苦的世界,你还要求什么呢?只要他人靠得住,就是你的福份了。再说,在现在这样的年月里,你能主宰你的命运吗?不能!心内这般的思想,促使她暗暗地拿定了主意:做一个地道的农村婆娘吧。一抬头,却发现独娃愁若着一张脸,默不作声的。许燕心下又慌了,一搐一搐的:他莫不是嫌弃我了?于是,就颤着喉咙说:“我是个摘了帽子的反革命。你要害怕。怕连累了你,咱们就什么也不说了。”
独娃忙说:“不,不!只要……只要你能挣工分,就成!”说着,索索地又点上一锅烟来抽。
许燕说:“工分,我能挣。只是这家,我自小就上学,再说家里也雇有保姆,从来没侍弄过。不过,我能学。同时,我争取,用我最大的本事,把你的孩子带好。”
听她这一说,独娃心里立时便热烘烘的:“好,只要对孩子好,我就放心了。”
两人又谈了一阵,可可便回屋来了。许燕拢过可可,将他紧紧地揽在怀里。她是很喜欢孩子的,可她没有。她拿定了主意,将把一腔的母爱,赐给可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