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血色残阳:西部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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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她的秘密

一幢旧楼,一幢新楼。两楼间是一块空地。没人修整,没人踩踏,年长月久,空地上就生出了荒芜芜的一片野草。

旧楼是女生宿舍楼。新楼是女教工宿舍楼。研究生班的九个女生,就住在那黑洞洞的旧楼里。楼道虽是阴暗,走进去,却让人生出一种自豪和神往的感觉。

何琼住在416宿舍里。她穿一件白色连衣裙,体型苗条而不纤弱;她的眼睛象晨星一般熠熠生辉,却分明带有一种难言的忧郁;她的鼻梁挺挺的,嘴巴也极其小巧,简直就象玉雕一样典雅、细气。

她躺在床上,斜靠着床头叠起的被子,神情显得极其恍惚。她感到痛苦,一翻身,揿了一下录音机的按钮,空寂寂的室内,立即响起一阵歌声,沉沉的,带着几分忧郁、几分伤感……是否这次我将真的离开你,

是否这次我将不再哭,

是否这次我将一去不回头,

走向那条漫漫永无止境的路?

是否这次我已真的离开你,

是否这次泪水已干不再流,

是否应验了我曾说的那句话,

情到深处人孤独?

……

是否,是否,没完没了的是否。那逝去的沧桑经历呢?如烟、如云、如雾。她怕去想那如烟似雾的过去,那痛楚楚的一段情绪,那破碎的记忆,那土黄色的景色基调。还有那稀疏的杂草,干涸的河流。马粪味,羊粪味。秃树,断崖。疾风苦雨……这时,一个身背竹蔑背篓的中年男人,穿着埋埋汰汰,一件白布衫龌龌龊龊的。他走进夹在两楼间的那块荒草地,左盯盯,右瞧瞧,在荒草间寻得一只学生扔弃了的旧球鞋,或足一条破旧的花裤衩,就如得了宝贝似的,随手就扔进筐内。转过两匝之后,见无物再捡,一双眼睛就盯着旧楼和新楼的那一扇扇窗户了。盯着盯着,就忍不住冲着楼上叫嚎道:“有破鞋烂袜子的没有——?”

何琼心里正郁闷得慌,忽听楼下传来了一阵吆嚎,她最怕听见那两个肮脏的字了,“破鞋”,多么丑恶的称呼。一旦有人在闲扯中无意提到这两个字,她的心灵就打颤,浑身就哆嗦,如是患了伤寒一般。

那捡破烂的仍在吆嚎,喉咙里象是塞着一团棉套子,呼出的声音很刺耳:“有破鞋烂袜子的没有——?”

何琼翻身从床上跳下来,脸面气得发紫,她端起桌上的一杯凉开水,“咕咚咚”的灌了个够。而后一扭身子,又懒散散地瘫在床上了。

手一伸,摸到了枕头下压着的一封信。她抽出来,纤纤的细手就象触了电般的在抖。那是她过去的恋人傅亦冰写她的。她和他曾同在这个大学上学。毕业后他留校了,她却到一个偏僻的小城去教书。至此,一对痴情的恋人分道扬镳了,四年间筑起的感情的堤坝决口了。为了争得这一口气,她靠自己不息的奋斗,聪颖的才智,憋着劲儿又考取了这所大学的研究生班。她回来了,回到她离别了一年的校园,在那曲幽幽的林间小道上,她又常见傅亦冰了。他常作出一副忏悔的神色,去和她搭讪,她却总是冷冰冰的,爱理不理的。他忍受不住,给她写来了这样的一封信。

何琼手捏着信,那逝去的创伤,那还没有结痂的疮口,又隐隐作痛了。突然,她一咬牙,“嚓嚓”几下,发恨地把那信撕得碎碎的。

她眼盯着自己扔进屋角撮箕里的那一堆纸片,突然又不放心了。她唯恐一个屋的同学回来,在那撮箕里发现了她的秘密。罗曼.罗兰曾经说过,每一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座秘密的坟墓。她也是有的,只是她的秘密,永远地在那黄土里埋葬着。

她从抽屉里寻来火柴,点燃了那一堆纸片。她烧毁了一个忏悔的灵魂,她看着纸灰在燃,在灭,她沉重地勾下头来,心里乱得一团麻似的。

她孤零零地坐在垴畔。她有了一种难忍的寂寞。她成了一棵秃树。路在山丫间,如绳般的在绕。她看到了一个黑点子,蚂蚁似的在小路上蠕动。她知道那是赶牲灵的人儿,她听出来他叫嚎的是一支酸不溜溜的小曲。

她想起了她下乡的情景。每到这时,她就用这种回忆来排谴寂寞,终了却更加感到了难忍的寂寞。由于父亲的历史问题,初中毕业后她没得资格去接受再教育。她眼见着她的同桌金浩,拎了脸盆牙刷碗筷,掮了铺盖卷,还有印着扎根农村字样的草帽,向北,向北,一直向北,去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了。那时她和金浩,已有了一种朦朦胧胧的情愫……那是一堆闪烁不清的记忆。她想起了那一个夜晚,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她收到了金浩的信——金浩把一切手续都给她办妥了,让她去清涧。后来她回忆起来,简直就象梦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