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辉拽着缰绳,从草棚里冲了出来。而那瘸牛,梗着脖子站在棚里,不肯出来,它一定也是怕这天,这雨,这雷。许辉嗨嗨地叫着,喘着大气,生拽死拽,它仍是憋着牛劲,不肯向前挪动一步。许辉急了,又冲进去,拾起一根拌草棍,在牛屁股上狠狠地敲打起来,一边敲打,一边大声地吆喝。
草棚在风中,雨中左右摇晃着。
“许辉,快出来!快!太危险了!”她大声地叫道,不颐一切地也扑了上去。
她还没有跑到跟前,瘸腿牛呼的一下扑了出来,险些将她撞倒。许辉一个箭步闪出草棚……呼啦啦,棚子散了架,斜斜的就坍了下来。一根屋梁滚下来,砸在许辉的后腰上,他一个踉跄,就栽倒在雨地里。
“救人呀!”她哽咽了喉咙,嘶叫着。风声,雨声,雷声,吞没了她的喊声。她闹不清自己究竟是喊出来了,还是在心里悲哀地叫唤了这么一声。不管怎么说,她还是叫喊着扑了上去。
她和其他几个伙伴,在哗哗的雨声中,抬开了木梁,把他从泥水里拖了出来——他已不省人事,昏昏迷迷的。
“快!送他去医院!”她记不得当时是她这样喊的,还是别的伙伴这样喊的。他们七手八脚地将他架起来,趟了四十里的泥水路,把他抬进了县医院。
她一辈子也忘不了,她守护在他身边的那一个夜。她坐在他身边,让漫漫的雨夜煎熬着灵魂。她摸摸他的胸,热呼呼的。她是第一次触摸男人的热烘烘的胸膛,她的心就象敲鼓般的跳。她看着他昏迷过去的模样,心里就有了一个影子。她真不敢去想。而这个影子,却整夜的缠着她,跟着她的思路。
她记得那是第二天,雨住天晴了。东天上一片玫瑰色。天如是洗过的,湛蓝湛蓝。她用自己十分拮据的生活费,了两瓶罐头。一瓶杨梅,一瓶蜜桃。她没有买水梨。原本她是想买的,可她想到了土著人的一个说法——梨子是要囫囵着吃的,万莫分开。分梨(离),多不吉祥的字眼。她向来是不讲迷信的。在这个时候,她却偏偏信了这些东西。哦,神的力量,魔鬼的差使。
她将罐头送到医院,他已经醒了。她安抚了他两句,说她后天再来,就恋恋地,缓缓地走出了那一个白色的世界。
路,在山丫上绳般的绕。远处,黄黄的,一个连一个的山包包,真象海里的黄浪,此起彼伏的。山坡坡上跑沿羊群,白葺葺的。羊倌儿吹着笛子,不时站起来,抡开手中的牧羊铲,甩几铲黄土过去,赶着羊儿。他撕着粗野的嗓子在唱小调儿《五哥放羊》:
九月里秋风凉
五哥放羊没有衣裳,
小妹妹有件(噢)小袄妖,
改一改领口儿,
你里边儿穿上……
她喜欢这歌,想吧,却总是学不会。
前边的桥头,兀立着一个影子。他是谁?她不去管他。看见那个影子,她想到了许辉,心里就烧呼呼的,用手去摸脸面,也是烫得灼手。她知道这就是爱情了。现在,激烈的感情困扰着她,恋慕之情进入了她的神经,让她毫无抵御的力量,周身软软的,却遍体发热。心内虽是不安,也有儿分隐隐的羞怯,但她仍是十分的喜悦。“我该怎样向他倾诉衷肠呢?对了,就这样!”她在心里预演着向他表示爱慕时的言语、神情、举止。她为自己的这个想法髙兴,真是太棒了!
步近桥头,水淙淙的在桥下流淌。真好听。桥头的影子先是模糊,愈渐地清晰起来。啊,金浩!他怎么来了?他来干什么?她的心怦怦地跳起来。
一张笑脸。满口白牙。端端正正的鼻梁。“何琼!”他喊了一声。他的心里装满了千言万语。
“你怎么来了?你来干什么?”
一瓢凉水,从头浇到脚。“我……”他语塞了。他尴尬地愣树在桥头。
“我找你,是想跟你说,我爸来信了,问我们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干什么?结婚?”她惊恐地笑一下,摇摇头,“没有这个必要了。”
“啊。什么?!”他痴木了。晴朗朗的天怎么会有雷声?
她知道该是向他摊牌了:“我知道你对我很好,我一辈子都感谢你。可是……”
“是不是,弄假成真了?”他从五里云雾中钻了出来。
她觉得此时最好的言语是坦诚。“嗯。我什么都告诉你了。你以后别再来找我。为了我,你也应该这么做的……”
他很豁达。她一辈子都记着他的肚量。他一低头,突然的旋过身去,不言语,风似地跑下了山道。
他也是个好人哩。可我的心里不允许有两个男人以同样的身份存在。“金浩,原谅我吧!”
山坡上的牧羊人,又哼起了小调:
三班子的那个吹来两班子打,
撇下我的情哥哥抬进了周家。
兰花花我下轿来东张西又眺,
眺见了周家的猴老子好象一座坟……
调子楚楚的,哀哀婉婉,充满了无限的悲凉和愁思。为什么要唱这歌?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唱?她真想跳起來骂那该死的羊倌。
又是一封情书。话语热得烫手。情肠如此炽烈,情绪如此的急不可待。何琼捏着厚厚的信纸,一页一页的翻,足足翻看了十分钟。
核桃林里凉爽爽的。四周没有人。天上的太阳毒毒的。栖在树枝上的蝉儿一个劲地穷鸣,鸣得人心里生烦,发慌。
何琼冷冷地一笑,神情透着一丝轻蔑,将那信胡乱地叠在一起,装进信封,塞到书包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