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梁旺泉挟着唢呐从三道沟回来了。一进门,他从腰里摸出三枚银元来,往炕上一撂,便说,“这回挣的多,整整三个‘大头’。”
惠子脸面苦楚楚的。她扭过脸去,兀自和着面,不作言语。
梁旺泉嗅出家里是出了事,忙问:“娃他妈,你,这究竟是怎么啦?”
惠子只是呻吟。梁旺泉起身扳过她的头来看,只见她满脸的泪水,不由得紧张起来:“怎么回事?”
惠子的眼窝里仍是扑簌簌地往外流泪。她“哇”的一声,终于哭出来了。一倾身,扑倒在梁旺泉的怀里,整个身子都在抽动,颤抖。
梁旺泉一把推开婆娘:“你说话!”
惠子于是就哭着嗓子,诉说了昨日磨坊里的事。
梁旺泉一听,就象遭了雷击,咚地瘫坐在地上了。神情麻木,没有了半缕的血丝。“辛柱子,你这条喂不熟的狗!……”他不断地喃喃自语着这句话。
惠子上牙咬着下唇,以致唇上都现出了一道紫色的牙痕。她说:“柱子也是一时冲动,做下了孽事……”
梁旺泉浑身在颤抖,眼珠儿却是木呆呆的。
惠子说:“……他,你不必和他计较了。听说他要去北边,你就让他去吧。你就权当他是死了。他也是多喝了几两酒,一时冲动……你就,饶过他这一回。”惠子的声音颤颤的。
梁旺泉脸儿涨得发紫,怒气儿在心内拱动。他瞪着婆娘,破口大骂道:“你个骚婆娘,你还有脸替他说话呀?他,他算个什么东西?”
惠子慌忙缩到屋角,吓得浑身哆嗦,不敢再言语了。
梁旺泉思想着什么,愤怒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他突然操起门后的一根棍棒:“你个骚婆娘,你还有脸活着呀?你怎么不去死呢?你活着,这不是辱没我梁家的门面吗?”一棍棒抡下去,冷丁地又在头顶停住了,凝固了,一分钟,两分钟……突然地,梁旺泉扔了棍棒,自己扑倒在炕沿上嚎啕大哭了。
惠子也是个烈性女子,她哪受得了这个。委屈和气愤歪曲了她的脸面,眼泪却流得更快了。她一扭身,旋风一般地朝外跑去。
猎狗不知发生了何等事情,也便随汾湛子在山野上蹿跑。
翻过一道秃梁,一道深沟便横在眼前。苏家河咚咚地在沟底流淌。惠子踏着小路下到沟底,不想猎狗却从另一条道儿蹦下去,抢先在了她的前头。
惠子站在深谷的石灰窑门前,顿觉身子发软,颓然地靠到了石崖上……她感到恐惧。生是痛苦的,死又是恐惧的。一个女子的出路在哪里?
河水在呜咽,惠子在哭泣。我是妖、是怪,是魔鬼!天地间本就不该有我的!这种念头在她的心里不断地得到强化。她一咬牙,泪水扑簌簌地就流淌。她车转过身,闭着眼睛咬着牙,疯了一般地扑进石灰窑……猎狗在窑外汪汪地狂吠。
人们是先找到猎狗,尔后才在石灰窑里拖出了惠子的死尸——一个粉白的身躯——一个白人,连乌黑的头发都成了白的。
按当地的乡风习俗,惠子是凶死的。凶死鬼是入不得村舍的。惠子的死尸在村外撂了两天,便在河湾旁那面山坡上掘了一个坑,用竹席子卷着,入土下葬了……那一天,辛柱子就坐在另一个山头上,泪流满面地看着这场凄冷而残酷的葬礼。他明白,是他害了惠子,丧了一条性命。他想下山去,却又恐惧得浑身发抖……我真真的一条恶虫呢。他真想掏出自己那东西,在石头上将它捣个稀碎。他痴直地树在山头上,后来竟听到了自己一声奇怪的呜咽。一块巨石,被他踹下山去,在湍急的苏家河里溅起了丈把高的水花……惠子的殉节死难,几乎使梁旺泉没了人样——他的眼球儿红红的,充满了血丝。在孩儿的哭唤声中,他痴呆得象个木头人似的。两天没吃下半碗黑豆饭。
夜来了。他看着孩儿在坑上躺下睡去,泪水儿就顺着脸面流。他挟了唢呐走出村舍,在黑古隆冬的沟口坐下来,坐在一块石头上。他后悔不该对惠子说那些话。惠子是他的爱妻。他需要她……这么地想着,他竟觉着是他害了惠子。
面前是黑沟,秃岭,咕咚咚流淌的苏家河。梁旺泉一咬牙,掂起唢呐,呜呜咽咽地就去吹。吹的什么曲子什么调,他全然不知。于是,满沟里便到处都是唢呐的呜咽……他鼓着腮帮子,忘情地吹着唢呐——他在为婆娘的亡灵而吹唱……不知是什么时候,旺泉爹来到了沟口,站在梁旺泉的身边,神情忿忿地说:“死了好,我梁家的门面是清白的!她没辱没……她是个烈女子,日后县志上会记有她的名节呢。”
没有月亮。梁旺泉抬头看着爹的黑色的影子,半晌不知说什么好。
旺泉爹沉吟了一下,说:“旺泉呀,你也是个五尺高的男子汉,你怎的就这么窝囊?你真真的一个熊种呢?难道,你就眼睁睁地看着我们梁家受欺侮吗?”
旺泉痴直地坐在那里没有动,如是一尊石雕。爹的话不断地在他心内回响……半夜回到家里,他喝了一斤酒,打了半宿主意,终于下定决心。鸡鸣头遍的时候,他提了把砍柴刀,就直奔东崖头去了。
到东崖头时天还未明。梁旺泉翻墙过去……就在那一天黎明,他强行钻进了辛柱子婆娘秀枝的被窝……强奸了一个无辜的山里女人。
完事后,他将砍柴刀砍扎在木柱上,凶狠地说:“你要恨,别恨我。恨你那男人去!他就是这样断送了我婆娘的命!”
第二天,辛柱子回来了。原本,他是马上要走的。因为惠子殉节而死,他知道自己捅下了大漏子,这事不会完结的。再说,自已屁股一拍走了,梁旺泉会怎么想呢?……他决定留下来,走的事晚些时候再说。
推开木板门一看,婆娘的身子竟垂直地悬在屋梁上。五岁的孩子爬在地上嚎啕大哭。木柱子上斜斜地横着一把砍柴刀……他头脑里嗡的一响。一切他都明白了。他知道这是梁旺泉干的。婆娘是为了殉节而死的……辛柱子的两道眉竖了起来。怒气儿在他的心内拱动。他咽不下这口气,他拔出手枪,叭叭地对着屋顶连发数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