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是一个圆。因为只有圆才是无限的,没有始也没有终,没有头也没有尾。地球是圆的。地球围绕太阳运转的轨迹是圆的。月亮围绕地球运转的轨迹也是圆的。地上的水升腾为云,云又降落为水——周而复始,形成的也是一个圆……穷极世间一切物理,万事万物都是圆。无数个圆的组合,构成了一个无限的圆的宇宙。
人们在这个圆的世界里生存,繁衍后代,进行着所谓的创造性劳动——创造更多的愈加奇特的圆。尔后,便在自己创造出来的圆中死亡……一张油光锃亮的圆形会议桌。十几个人围聚成一圈,吵吵嚷嚷地在开会。
这个会究竟开了多久,此时已无人知晓了。倘若世界上有鬼的话,那就问鬼去吧。只知道圆形的会议桌上,直愣愣地蹲卧着脸盆一般大小的一个圆形烟灰缸。不用看,那是地道的景德镇瓷窑里烧出来的。姻灰缸里鼓囊囊的积满了烟屁股和火柴棍。令你惊目乍舌的是下边的那些烟屁股业已发霉,竟至长出了半拃长的绿毛毛。啧啧!
在主席位上就坐的是厂长。他已年逾花甲,精神却是万般的矍铄。他姓郭,是本厂的“元老”、“祖师爷”。几十年如一日,他的屁股从未离开过那张舒适、惬意的软椅,真有几分达摩面壁的味道。他抬起耷拉的大眼皮,挥动一下那双肥胖的手,喊道:“别吵嚷了!家属楼盖起来了,还犯愁没个分法?咹?”
第一副厂长聂桂英,是五十年代的女劳模,年纪五十六岁,早在十五年前就是郭厂长的左右手了。她瞥一眼郭厂长,慢吞吞地说:“依我看呀,这房子也没个啥分头。还照老规矩……”
工人代表、司机班的老司机蓝虎子,仿佛是从梦幻中惊悟过来,一抹惺忪的睡服,高声嚷道:“我同意,我同意聂厂长的意见。工人辛辛苦苦地干了一辈子,到头来连个象样的窝都没有,象话吗?说得过去吗?”
第三副厂长马林,已达不惑之年,原是厂里的一位工程师,因他研制的TL仪器有幸得到了全国科学大会奖,于是乎这郭厂长就瞟上了他,给了他一个有职无权的第三副厂长。无奈,他也得到这间庞大的会议室里来熬时月。他捻动着手中的那杆圆珠笔,苦笑着摇摇头,说:“我不同意。我觉得,这次应该首先照顾知识分子……”
蓝虎子急红了眼,腾地一下站起来:“照顾!照顾!什么都成知识分子的啦?调工资,添奖金,不出力不流汗的,这还不够吗?就这,工人堆里的意见都翻天了。房子再分不到手……哼!”
聂桂英没言语,只是不住地点着头颅。
青年技术员江远,忿忿然地瞥一眼聂桂英,带着一丝讥讽的口吻说:“说的也是。咱们的头儿,基本上都是工人阶级出身。自然,也是最知工人阶级的饥寒温饱了,”
聂桂英听出了这话里的枪和棒,自觉是受了侮辱一般。同时,她又悟得她涨红了脸,她想一定是涨红了的,要不,哪来的一种热辣的感悟?于是,她厉声地责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说话别带刺嘛!”
江远坦然地一笑,说:“什么意思?意思就在话里边呢,随你怎么去想吧。”
于是乎,会场再一次吵闹起来了——愈来愈是热烈,简直有了几分不可开交之势。
就在这当儿,“嘭嘭”,有人敲门了。随即是一个姑娘的清脆的声音:“哎!你们快点呀!一个会开了三年,有完没完呀?我都二十八岁了。我要结婚——让我到马路上去睡呀?给我房子!给我分房子!”
吵闹闹的会场顿时安静了,鸦雀无声,死寂了一般。没有一个人吭声,也没有一个人去开那门。
姑娘嘶喊了一阵,似乎是哭了。紧跟着是一个小伙子颤颤的声音:“莎莎,走吧,别闹了,领导也有他们的难处呢。不过,他们总会给咱想办法的。”
脚步声渐渐地远去了,远去了。一切复又归于宁静。郭厂长的眉毛蹙成了一个疙瘩,慢慢地又舒展开来了。他扭头问道:“他们是谁?干什么的?”
马林依然捻动着手中的圆珠笔,头也没抬地说:“那女的叫舒莎莎,男的叫李明,北京大学电子计算机专业毕业,分到咱们厂已经三年了。”
郭厂长长长地唔了一声,便没再言语了。
江远冷冷地笑一下,咧咧嘴,愤懑地说:“这象话吗?让人家住集体宿舍,睡架子床,八个人十二平方米,公平吗?这也叫落实知识分子政策?”
没人听他的——聂桂英和蓝虎子低声在嘀咕着什么。马拉松式的会议,已使郭厂长的体力和精力有几分支撑不了。他倚靠着椅背,先是打盹,尔后竟呼噜噜地发出鼾声来了。
房管科陈桦,一个性格泼辣、说话不饶人的中年妇女,此时正跟总务利的李雷胡谄八扯着。她说:“有人咬我住房宽敝,放他妈的驴屁!我家三口人,才住四十多个平方。前阵娃他舅来,我都腾不出地方给他住呢。你看人家外国佬,房子一套一套的,别墅一幢一幢的,多阔。唉,咱熬到啥年月才能熬到那份上呢?”
李雷说:“论起来,我房子还不如你哩。厨房太窄小,放个煤气罐,就回不开身了。这次我也想争取一下,弄个三室一套的。唉,就是他妈的,这些人尽在里面穷搅和……”
郭厂长的鼾声愈来愈响;其他人的叽喳声愈来愈低,嗡嗡的。
江远瞅一眼愁眉不展的马林,嘴唇蠕动了一下,想说什么终又没有说,只是闷着头一个劲地抽烟。
时间不长,又有几个人倒头伏在圆桌上打呼噜了。开始是一个,是郭厂长的男高音独唱;接着成了两个,一高一低,独唱变成了二重唱;再后来有了一群,二重唱又变成了大合唱。
马林没有睡,他的眼睛痴痴地木鸡一般地盯著那个圆形的烟灰缸,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中指与食指被烟火燎熏得如涂染了一般。
“嘭嘭”,又有人敲门了——不,是在用拳头擂门。
马林描一把睡得正香的郭厂长。郭厂长挺直身子,长长地打了个哈欠问:“又怎么啦?”
话音没落,门外又响起了莎莎的喊声:“你们,这开的是什么狗屁会?八年了,我的儿子都一米高了。你们还没有给我分房子,还没有,还没有!”
屋里的人被吵醒,一个个抬起头来,惊愕地看着那扇关死了的木门,没一个吭声的。
李明说:“莎莎,咱们不是有六平方米的房子嘛,先凑合住着。方案要是下来了,我想,领导会先考虑咱们的。”
莎莎哭叫着:“就你。就你能忍!我看你也是个十足的窝囊废呢!我们一家三口,租赁农民六平方米的房子,能住吗?做饭在院里,一逢雨天,还要给炉子打伞哩。我们过的,这叫什么日子?呜呜……”
李明讷讷地说:“可领导……谁都伸手向他要房。莎莎,咱们还是回去吧!”
莎莎执拗地哭叫着:“不,我不回去!他不给我分房,我就搬到他家阳台上去住。他们家的阳台,哪个不比咱那房子大?”
紧跟着又是一阵拳头击门声。
李明说:“莎莎,算了,别难为领导了。咱们再等等吧。”
似乎是李明把莎莎给拽走了。门外门内又是一片死寂。
陈桦撇撇嘴,忿忿然地说:“哼,这娘们,简直是个泼妇!”
“你要是处于她那种境遇呀,你会比她更泼!”江远冷冷一笑,说道。
陈桦直眼瞪着江远,几乎是要骂了:“怎么,一条疯狗又咬起我来了!”
江远鄙视了她一眼,不屑与她争斗,嘲讽地笑笑也就作罢了。
郭厂长揉揉惺忪的睡眼,说:“是啊,我们厂的住房是紧张了些。可与我们在战争年代的时候相比,景况已是不错了哇!那阵我们哪里天黑哪里睡,草地就是床哩,谁叫过苦了?唉,现在的年轻人呀,一星一点的苦都受不得。你瞧,这都胡闹些什么嘛?噢,听说黑龙江有个什么厂来,压根儿就没有家属楼,人人都住架子床,只建了幢什么‘夫妻楼’来着,这个月一对夫妻搬进去,下个月又搬出来,另一对夫妻再搬进去……与他们相比,我们厂的条件算是满不错的了,还叫嚷什么呢?”
坐在一旁的马林,蹭灭了烟头,打断了郭厂长的话:“我不同意你的意见。第一,现在毕竟不是战争年代了;第二,我们培养人民热爱祖国的感情,不能光靠口头上的东西,更要靠他们周围的生存条件来吸引他们……”
聂桂英放下手中积满茶垢的水杯,斜睨着马林道:“话是这么说,可这容易吗?连陈景润那么大的科学家,早先还不是住的七平方米!人家研究出了1 1等于几。咱们厂不是没有这么大的科学家吗?要有,能研究出1 2等于几,我就豁出来了,把我那套房子的北屋让给他,不多不少,也是七平方米……”
“你舍得吗?”江远戏谑地问。
聂桂英说:“怎么舍不得?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嘛!”
那边,陈桦和李雷依然在胡谄八扯:“妈的!钱不值钱了!”
“可不是嘛,前阵一个客人来,我作东请他,一家伙就花去了三十多块!”
圆形的烟灰缸里,烟屁股盛不下了,不时地有或长或短的烟屁股从顶端滚落下来。绿毛毛也愈长愈凶,渐渐地竟有一拃长短了。
郭厂长抖抖精神,说:“咱们谈正题吧。这房子究竟怎么个分法,大伙儿拿个方案……”
蓝虎子见大家不言语,便抢先言道:“我还是老意见,照老规矩办,论资排辈呗。”
聂桂英接了话茬,说:“对呀!按工龄分房,是最公平不过的了,也少那么多麻烦呢。”
江远“哼”了一声,说:“什么最公平!一人住一套房,三个人住六平方米,还是赁来的,公平吗?落实政策,到咱厂变水泡啦?”
“什么落实政策?”蓝虎子急得腾地又蹦了起来,“我看呀,首先应该落实工人阶级政策,工人也是人嘛!既然是人,就按人头分。谁也没比谁少长了屁眼。毛主席当年就说了——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对领导阶级就这态度吗?”
“轰”的一阵笑声。笑声是颤抖的。
笑罢了,郭厂长一摆手,说:“既然大家都想不出什么办法来,我看呀,干脆抓阄算啦。谁抓着了,算谁运气;谁抓不着嘛,箅谁倒霉。这样干,是最公平不过了,也省得谁在下边嘀咕说闲话。”
聂桂英没想到郭厂长竟会想出这样的一个绝招来,她髙兴地说:“我同意!大家伸手要房,只有这样了,谁抓着了是谁的。”
马林憋红了脸,将刚点上的一根烟蹭灭,扔进烟灰缸,说:“我不同意!这,这叫什么分法?”
话还没说完,“嘭嘭”,又有人敲门了。紧跟着又是莎莎的声音,不过和前两次相比,却分外显得疲惫和苍老了,她用拳头擂着门,歇斯底里地喊道:“开门!开门!你们这会还有完没完?我儿子都二十三岁了,因为没有房子,连对象也寻不下。啊,你们缺德呀!”
还是李明跟着来的。他说:“莎莎,再等等。估计这两天分房方案就能公布了……”
“不,我不要他们的狗屁房子了。”接着,莎莎又一边擂门,一撕哑着嗓子叫道,“你们开门!开门!这鬼单位,我不能再呆下去了,你们放我走!放我走!你们给我办手续,我调到别的单位去!”
屋里的人面面相觑,没有一个言声的。马林长叹一口气,感慨地说:“硬叫他们把心思往这上头花,还怎么钻研业务呢?”
马林的话音刚落,外面就响起了一阵沉重而又急促的脚步声,随之就有十几只,不,几十只手同时擂门,几个小伙子在门外骂骂咧咧地大喊大叫:“他妈的,开什么会!开门!快开门!”
“一个狗屁会,开了二十多年啦!”
“快开门!楼塌啦,塌啦!”
“几个人跑去抢修,把三个人压死在里面了!”
……
屋子里的人一个个变得惊愕起来了,仿佛他们所在的会议室也在摇晃。
江远瞥一眼马林,不知怎么的,骤然间就石头一般地痴愣了。“啊!你黑黑的头发,怎么突然全白啦?”
马林不觉惊怪:“你的头发不是也白了吗?”这是他意料之中的事呢。
江远扭过头去,就愈加地惊诧不已了——一个个,头发变得苍苍的,象是落上了一层霜雪。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莫非时间老人是一个魔术师,在我们的身上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一时,他觉得这间会议室象是一个迷宫了。
郭厂长抖抖地点燃一根烟,看一眼各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说:“怎么办呢?楼塌了,人死了。这房子嘛,自然也就没法分了……”
马林如释重负地站起来,挪开椅子,急不可待地向外走去。
郭厂长挥着手,大声地说:“别走哇!坐下,坐下!”
马林憋红着脸,讷讷地说:“我,我辞职!我去写辟职报告。”
郭厂长没有半分的惊愕,仍是慢条斯理地说:“可以。不过,在正式准你辞职之前,你还必须坐在这里开会。你知道,有人被压死了。也就是说,我们必须慎重地来研究一下死者的善后处理问题……等这个会开完了,我们才有可能讨论你的辞职报告……”
马林愕然地张大口,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
又开始了,又开始了……
故事的头与尾衔接了,重合了。于是乎,也便没了头,也没了尾。没头没尾的故事,也便是一个圆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