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吾意独怜才
2783100000004

第4章 学习的方法() (2)

有些人认为弗里德曼好胜,往往强词夺理地维护自己的观点。这是错的。弗氏的思想快似闪电,但他认错更快﹗因为他认错太快,往往给人的印象是没有认错。在我认识的思想高人中,没有一个推理时把“自己”加上丝毫重量。事后“领功”是另一回事。

同样,学术没有权威或宗师这回事——这些是仰慕者对他们的称呼﹔我们不要被名气吓倒了。任何高人都可以错,所以他们的观点或理论只能被我们考虑及衡量,不要尽信。当然,高人的推理较为深入,值得我们特别留意。我们应该对高人之见作较详尽的理解,较小心地去衡量。但我们不要以为高人之见就是对。高手与低手之分,主要是前者深入而广泛,后者肤浅而狭窄。

我一向佩服斯密﹑密尔﹑马歇尔等人,但当我研究佃农理论时,我把他们的佃农理论一视同仁,没有把他们的大名放在心上。若非如此,我不会把他们的理论推翻。

(二)问题要达﹑要浅﹑要重要,要有不同答案的可能性

问题问得好,答案往往得了过半。在《读书的方法》一文内,我解释了求学的发问主旨。以发问作为思考的指引,有几点是要补充的。

第一,问题要一针见血。这是弗里德曼的拿手好戏。你问他一个问题,他喜欢这样回答﹕“且让我改一下你的问题。”(Let me rephrase your question·)他一改,就直达你要问的重心,十分清楚。我们凡夫俗子的仿效方法,是要试将一个问题用几种形式去问,务求达到重点的所在。举个例。当弗里德曼解释某法国学者的货币理论时,我问﹕“他的主旨是否若时间长而事情不变,人们就觉得沉闷﹖”他答﹕“你是要问,是否时间愈多,时间在边际上的价值就愈少了﹖”这一改,就直达经济学上的“替换代价下降”(diminishing marginal rate of substitution)定律。他无需答我,答案已浮现出来了﹗

第二,问题要问得浅。这是阿尔钦(A· A·Alchian)的专长。谈起货币理论,他问﹕“什么是货币﹖为什么市场不用马铃薯作货币﹖”当经济学界为功用(utility)的量度困难吵得热闹时,阿师问﹕“什么是功用﹖什么是量度﹖我们用什么准则来决定一样东西是被量度了的﹖”这是小孩子的发问方式。后来阿师找到了举世知名的答案。量度不外是以武断的方式加上数字作为衡量选择的准则,而功用只不过是这些数字的随意定名。假设每个人要将这数字增大,就成为功用理论。这武断的方法若能成功地解释人类的行为,就是有用的,而功用本身与社会福利无关。

我自己的“佃农理论”也是由几个浅问题问出来的。传统的理论,以为土地的收成若要将一部分分给地主,那么地主以分账的方法征收租金,就好像政府征税一样,会使农民减少努力生产的意向,因而令产量下降。我问﹕“既然产量下降,租值就减少了,为什么地主不选用其他非分账的收租办法呢﹖”我再问﹕“假如我是地主,我会怎么办﹖假如我是农民,我又会怎么办﹖”

第三,要判断问题的重要性。在我认识的高人中,衡量问题是否重要是惯例。赫舒拉发更喜欢把这衡量放在一切考虑之前。学生问他一个问题,他可能回答﹕“这问题不重要。”然后想也不再想。认为是重要的问题呢,他会站起来﹗

判断问题的重要性不太难。你要问﹕“假若这问题有了答案,我们会知道些什么﹖”如果所知的与其他的知识没有什么关联,或所知的改变不了众所周知的学问,问题就无足轻重了。

有很多问题不仅是不重要,而且是蠢问题。什么是蠢问题呢﹖如果问题只能有一个答案,没有其他的可能,那就是蠢问题了。举个例。经济学是基于一个“个人争取最大利益”的假设﹔这含意个人生产是会尽可能减低生产成本。有一个学者大做文章,问个人的生产成本是否过高了,但基于这学者自己的假设,“过高”是不可能的。弗里德曼下评语﹕“愚蠢的问题, 得到愚蠢的答案,是应有之报﹗”

(三)不要把预感抹杀了

逻辑是推理的规格﹔但若步步以逻辑为先,非逻辑不行,思考会受到压制。不依逻辑的推理当然矛盾丛生,不知所谓﹔但非经逻辑就想也不想的思考方法,往往把预感(hunch)抹杀了,以致什么也想不到。逻辑学——尤其是数学逻辑——是一门湛深的学问,但若以逻辑先入为主,会弄巧反拙。

唸书时我拜读过爱因斯坦与逻辑学高手波普尔

(K· Popper)辩论的书信。他们争论的是科学方法的问题。在这辩论中我以为波普尔胜了一筹,但科学上的贡献他是籍籍无名的。逻辑是可以帮助推理的正确性,却不是思想或见解的根源。科学方法是用以证实理论的存在,但本身对解释现象毫无用处。那些坚持非以正确方法推断出来的思想是犯了规,不能被科学接受的观点,只不过是某些难有大贡献的人的自我安慰。这种人我遇过不少。他们胸有实学,思想敏捷,缺少了的是想象力。

纯以预感而起,加上想象力去多方推敲,有了大概,再反复以逻辑证实,是最有效的思考方法。只要得到的理论或见解合乎逻辑规格,是怎样想出来的无关重要。那些主张“演绎法”(deductive method) 或“归纳法”(inductive method)的纷争,不宜尽听。苹果掉到牛顿的头上(或牛顿午夜做梦),万有引力的理论就悟了出来。有谁敢去管他的思考方法是否正确呢﹖

有些独具卓见的学者,其逻辑推理的能力平平无奇﹔他们的重要贡献是经后人修改而成的。英国早期的经济学家马尔萨斯(T· Malthus),推理的能力比不上一般大学生﹗近代获诺贝尔奖的哈耶克及舒尔茨(T· Schultz),推理也没有过人之处。这可见思想见解(idea)是首要,逻辑次之。马克思的困难,是在推理上有问号,逻辑不清,而不少后人代为修改也弄得一团糟。那是说,马氏的预感有创见,但经不起逻辑的考验。

得到了一个稍有创见的预感,不要因为未有逻辑的支持而放弃。在我认识的学者中,善用预感的首推科斯(R· H· Coase)。我向他提出任何比较独特的意见,他通常立即回答“好像是对了”或“好像是不对的”。先有了一个假定的答案,然后慢慢地将预感从头分析。一九六九年,在一个会议上,有人说大地主的农产品售价会是垄断的市价,缺乏市场竞争,对社会是有浪费的。我冲口而出﹕“怎么可能呢﹖假若全世界可以种麦的地都属我所有,我一定要将麦地分开来租给不同的农民耕种﹔麦收成后农民会在市场上竞争出售,那么麦价是竞争下的市价。”科斯在旁立刻对我说﹕ “你好像是对了。”三天之后,我再遇科斯时,他又说﹕“你好像是对了。”我问他我对了什么。他说﹕“麦的市价。”几个月后,在闲谈中,科斯旧事重提﹕“我认为在麦的价格上你是对了的。”对一个不是自己的预感而日夕反复推敲,是名家风范,值得我们效法。

另一个已故的朋友,名叫凯塞尔(R· Kessel) ,是行内知名的预感奇才。一九七四年(他死前一年)我有幸和他相聚几个月,欣赏到他的不知从何而来的预感。凯塞尔有一条座右铭﹕“无论预感是怎样的不成理,总比一点意见也没有为佳。”他又强调﹕“若无半点见解在手,你什么辩论也赢不了。”

预感是每个重要发现缺少不了的——从哪里来没有一定的规格,有时究竟是什么也不大清楚。思考上,预感是一条路的开端——可走多远,到哪里去,难以预先知道——但非试走一下不可。走这路时逻辑就在路上画上界线,将可行及不可行的分开。走了第一步,第二步可能较为清楚。好的预感的特征,是路可以愈走愈远,愈走愈清楚,到后来豁然开朗。“没出息”的预感的特征正相反。

不要以为我强调预感的重要,是有贬低逻辑及科学方法之意。我曾经是卡尔纳普(R· Carnap)的学生,怎会轻视这些学问﹖我要指出的是逻辑可以辅助预感的发展,用早了却可能把预感抹杀了。

(四)转换角度可事半功倍

任何思考上的问题可以用多个不同的角度来推敲。同样的问题,可用不同的预感来试图分析。这些,我认识的高人皆如出一辙——他们既不轻易放弃一个可能行得通的途径,也不墨守成规,尽可能用多个不同的角度来推想。转换角度有如下的效能﹕

第一,茅塞可以顿开。茅塞(mental block)是一个很难解释的思想障碍,每个人常有。浅而重要的发现,一个聪明才智之士可能绞尽脑汁也想不到。如果将思想的角度稍为转变一下,可能茅塞顿开。想不到的答案,大多数不是因为过于湛深,而是因为所用的角度难以看到浅的一面。重要的例子不胜枚举。

一间工厂为了生产,对邻近的物业造成污染而有所损害。历久以来,经济学者建议政府用几种办法去压制工厂的生产,从而减少邻近物业的损失。这个老问题到了科斯的手上,他把角度倒转了﹕“压制工厂生产,等于邻近的业主对工厂有损害,究竟要被压制的应是哪一方﹖”科斯定律由此而生。

另一个例子是关于近十多年来在世界上大行其道的“财务投资学”(corporate finance)。这门学问其中的一个创始人夏普(W· Sharpe)的成名之作,是在有风险的情况下,首次在原理上断定了资产的市价。虽然这原理还有明显的缺点,但对一个当时高手云集而不可解决的重要问题,稍可成理的答案已足令其驰名遐迩。夏普的“破案”出发点,是把一条当时众所周知的曲线倒转了来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