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实在没想到，高大官人竟然答应的这么爽快。
离开沉香坊前的场面很恶俗，妈妈和一众“姐妹”死死拽着我，那架势，俨然恨不得把一辈子的鼻涕都抹在我身上，中途趁乱掐我踹我踩我的都有谁我也懒得管，反正本姑娘这辈子就是死也都绝不再和她们往来，就随她们发泄一下当作积德了。
高大官人备了专车接我，雕花的车辕，薄绿纱帘金流苏，阳光一照，似有香影浮动。高家的小丫鬟扶我上车时，我看见藏在围观人群里的娘亲，霎时血涌满面，眼眶便湿涨起来。
可是娘把手指帖在唇上向我微笑，那神情，就仿佛幼小的无数个夜晚里我被夜枭鸣叫吓得啼哭不止时，她抱着我温柔地哄慰：“乖女儿，不哭闹，睡一觉就天亮了。”
于是我听话地扭过脸去，钻进车里，再不回头多看一眼，听着洛阳的人声鼎沸在车马声中渐渐远去，在心里默默立誓：
是的，我不哭闹，我是娘唯一的乖女儿。但是娘啊，从今往后，请你把等“那个人”的心情收拾来再稍微地等一等我。女儿此去一定想方设法尽快把你从这火坑里接出去。待到那时，你若还想见“那个人”，女儿便陪你去找，你若不想见了，也还有女儿常伴左右。世事艰险无常，女儿未必就能出人头地给你大富大贵，但至少女儿一定报还你知道，你为女儿吃这许多苦不是白费的。
高孝珩单名一个宁字，家住汴京开封府，名义上是个商贾世家子，至于背后还有什么背景让他这么顺风顺水坦途四通八达的，我不太想管。反正我已经打定主意，他只是我的一块跳板，即便他救了阿仁也一样，报答归报答，报答完了我还是要走的。从一个屋檐下寄居到另一个屋檐下，这种日子，我唐甜甜不想过。
出了洛阳地界，我便喊车停下，撇了不知所措的小丫鬟，一头钻进高孝珩那辆大车里去。不为别的，因为阿仁也在那辆车里。
说起来很诡异，堂堂高大官人把刚买来的小杂役放自己车里养着，就算再仁善也用不用这样？我越想越觉着古怪，认定高孝珩这个黑肚子狐狸肯定有什么企图，一时想搞不好这家伙其实有点什么断袖分桃的癖好对我家阿仁意图不轨，一时又想他这么阴险万一给阿仁下点毒什么的怎么办……当然，我也承认，我这个人有时候的确想象力过于丰富。
反正我就是不放心，于是就强行挤进去加了个座。
高孝珩倒也没赶我，就这么挂着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还叫人另给我送了茶具和蔬果点心。
进了大车里我才发现阿仁在睡觉。准确地说，是昏睡。他受的鞭伤不轻，虽说高孝珩已请了大夫替他医治上药，但毕竟恢复的没有那么快。伤口的炎症让他有些发热。他趴在车里的软垫上，皱眉紧闭着双眼，嘴唇也干燥得翘起了白色死皮。
高孝珩倒是叫了仆人在照料他，但显然那仆人并不尽心，只是打着照顾阿仁的旗号躲在主人车角偷懒罢了。也难怪，阿仁也就是个杂役，让一个仆人服侍另一个仆人，这家伙没给上口唾沫恐怕已经是看在有闲可偷的份上了。
不过现在我钻进来了，很理所当然的，就把那小仆人给踹出去了。那仆人很是哀怨，又不敢当着高孝珩的面跟我摆脸子，只敢垂着脑袋向我飞白眼。我懒得计较，何况我也的确没啥立场计较，便当作没看见，只管拧了湿帕子替阿仁擦脸。
忽然这样安静相对起来，我才发现，我有很久没有能认真地看一看阿仁的脸。他瘦了许多，颧骨突起得分明，摸上去竟觉得硌手。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的下巴上也开始长出细硬的胡茬了，摸在掌心刺得微微麻痒。这种触感非常复杂，像是凿开了泉眼，许多往时画面瞬间涌上心头。小时候他带着我在雪地里逮野兔、用鞭炮炸鸡屁股时的模样，还有我被龟奴和红姑欺负时，他跳起来护着我的模样……
想来我一边摸着阿仁的脸一边露出诡异表情的模样看来太过变/态，高孝珩忽然咳嗽了两声，把我从臆想中揪了回来。“其实你们俩认识很久了吧。”这么问时，高孝珩还是一脸不轻不重的笑，那简直就像是他的第二张脸。
“对啊，从出生起就认识了。你不会真的相信妈妈说的那些谎话吧？”我觉得事到如今，再骗他已经没什么意义了，不如索性坦白。
高孝珩眼中笑意浓了起来，认同道：“你的确不像什么世家女子，没有哪家的小娘子敢这样直接冲上刑场去抢人。”
我翻了个白眼，“你在含蓄地暗示我是个泼妇吗？”
高孝珩不搭理我的打岔，兀自问道：“这世上只有两种人敢挑战权力，一种本身就是权力，另一种不知权力为何物，你是哪一种？”
这问题叫我好一阵发呆。他这逻辑让我很想反驳，可偏又发觉，无可反驳。于是只能答道：“我就是个生在私坊的小丫头，对挑战权力什么的也完全没有兴趣，我只是想救人。”
高孝珩听了老半晌不出声，只看着我笑，一面打量我。不知为什么，每每被他盯住了，我总有种错觉，觉得自己是只老鼠，他自然也不是狐狸了，而是已盯死了猎物的狸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