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永安散文集
28343500000023

第23章 老家

走在威州小镇,周围全是栉比鳞次的建筑、鱼贯穿梭的车辆以及熙熙攘攘的人群。方圆一里开外就是连绵起伏的大山,山坡上散落着古老的羌寨。我的视线常常习惯性地落在布瓦山头或者牛脑古寨上。这里虽然远离现代文明,这里虽然山寒水瘦,但是这里是山民犁云锄雨的地方,这里是我荡气回肠、魂牵梦绕的地方。这种高山远寨的情结其实也由不得我,是祖先将他们的故土情深深地烙在我的心田。如果山寨是一棵古树,我就是古树上孵化而出的一只小鸟,如果山寨是一座直插苍穹的山峰,我就是山峰上来了又去、去了又来的一片云霞。

今年清明时节,我和儿子又回到了老家——增头寨。站在祖先的坟前,不知何故,我顿感心潮起伏,泪水涟涟。眼前虽说是坟,其实是一坯十分寻常的泥土。这里无一字一碑,尽显先民“焚其尸而扬其灰”的丧葬古俗。泥土黝黑黝黑,分明浸透着祖先的骨血与魂灵。我焚了香柏,伏下身子跪拜,将自己的额头亲近着漉漉的土地,像亲近祖母慈祥的脸庞和祖父那宽阔厚实的胸膛。顿时,我似乎听到了自己血管的血液在轰鸣,看到了“源头”的水流在奔涌……

三十年前,我在满是梦幻般的年岁里做着美梦走出了增头寨。那时,所谓“美梦”,就是跳出“农门”,跳出故土,就是吃白面,吃白米。接下来,美梦竟然成为真实——草鞋换成了皮鞋,麻布长衫换成了皮、棉短装。原来,走出家门才知道,天地是如此宽阔,外面的世界是如此丰富多彩。起初,电灯光下我无法辨别白昼与黑夜,汽车厢里我忘记了行进还是停留。一切都是如此陌生,一切都是如此新奇,一切都是如此美妙。总之,我忘情地享受和赞美着眼前,同时又诅咒和背叛着自己的昨天的一切。竟然在有一次,当母亲穿着褴褛的衣服来看我时,我竟然在同事面前指认她为孃。这是何等的荒唐,又是何等的真实!

母亲是慈祥的,胸怀也是博大无边的。她没有指责我,她理解儿子可能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在众目睽睽下,她用温柔的笑掩饰着内心的痛楚,接纳着毫无心理准备的亲子的背叛。她揩去汗水,挪着疲惫的身子,消失在云遮雾掩的山间羊肠小道上……

其实,儿子的心也是矛盾的。我也懂得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穷的道理,但是现实总是那么令人失望:邋遢的穿戴,憔悴的形容为什么总是被我们拥有?单位的人,顺河坝的人买一斤盐,打一瓶醋,胜似闲庭信步。而山上的人得用浓浓的尘土包裹,汩汩的汗水浸泡才能获得。这是何等的反差,这是何等的不公?难怪,在那时我(们)不敢指认亲娘,不敢指认故土。

还好,我的良知尚未泯灭。我内心的自责和忏悔一刻也未停止。我暗暗向天地、火神、水神、树神以及父母发誓:此生必须改变家境,必须混出点名堂,活得体面些!

当我读到《王冕的故事》,我感动得流出了泪水。王冕幼年丧父,母子俩受尽屈辱和折磨,但他勤奋好学,最终成为大画家、大学者。他那拳拳赤子之心回报着深深的母爱。他们的母子情、孝子心既是小羊跪乳,也是乌鸦反哺。我也暗自下了决心:将来有一天得让黧黑而含辛茹苦的父母在街上悠闲地坐着、聊着……

我开始发狠用功,因为我有着明确的追求,我有着强大的动力……

感谢上苍,我的功夫没有白费,我的奋斗如愿以偿。父母也早就放下锄头、铁耙,与我们一起生活,安度其晚年。我们旱涝保收,月月拿着国家的俸禄。每次吃饭、饮酒前,父亲总要默默地请神先品;每日清晨和日落时分,母亲总要向太阳与月亮告谢祈祷。他们是如此知福惜福。他们常说:“现在是天天如过年!”

三十年过去,弹指一挥间,故乡也是沧海桑田。我们行走在山寨的小巷里,这里,每一墙,每一角,每一沙,每一石我都无比熟悉,也无比亲切。我点指着羊圈、马桩,抚摸着水缸、石槽,回忆“迷藏”洞,笑谈麻雀窝。突然,我发现寨子中间新添了几处残垣断壁,齐腰深的蒿草在料峭的春寒里瑟瑟作响。阳光下布满尘土的蛛网一道道一片片地铺着、张着,平添几分悲凉与荒芜。我知道这几年又有几户迁居他乡,想必他们离开故土时也未必那么轻松,陡然间我感到无比惭愧与内疚。如果说老家是我生命的“源头”、成长的摇篮,而我为老家做了点什么?我第一次省悟,自己对“家”的认识原来是那么肤浅,那么狭隘。我也一次次追问:高半山的出路难道只有迁居他乡?

夕阳西下,山上传来牧归的吆喝之声,我怀疑那是父老乡亲们的呼唤,是故土先辈亡灵的祈求。我回头给儿子说:“别忘了,我们是高半山的人,是农民的儿孙哟。”儿子点头称是,似乎理解得比我们还深透、广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