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永安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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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八达岭寻母记

这是二十多年前的故事,虽然有惊无险,苦尽甘来,但至今回忆起来,仍感心有余悸。应当反思和总结的地方颇多,如实写出来,也许对自己、对朋友都有所警示。

1990年初春,严寒刚去,天气转暖,红柳发了毛毛,白杨长出了“鸦雀口”,遂萌动着春游之念。念及父母久居于深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像那酿蜜的蜂、犁地的牛,从未坐过汽车,何论火车、飞机?儿已工作十余年,该让父母看看外面的世界了!于是与二老商议到北京一游。他们听后,先惊后喜终是忧:“走那么远,白花钱,鸡、猪、庄稼咋个办?……”再三恳请,恳请再三,最后双方有所妥协:父亲守家,母亲与我一同到北京。

母子辗转到了北京,看故宫、走颐和园、登天安门城楼等诸事不提,单叙登八达岭长城一事——

我永远记得1990年4月20日这一天。

北京的春天比老家来得早些,到处青枝绿叶,天蓝水碧。清晨六点过,我们就起床了,大约七点过就乘车往八达岭长城行进。是日,天气晴好,万里无云,心情格外畅然。况且眼前渐见青山,更加暗合母亲对山的亲近和依恋之情,心绪也自然好于往日。她兴奋得像个小孩,不住地向车窗外的风景指指点点,言之喋喋……九时许,到了目的地,汽车开进一个广场似的站口。驾驶员(兼解说员)向同车的30多名旅客宣布:两小时后在此集中返回。

来到八达岭长城大门的入口处,为了节省时间,我请守门的人先将老母亲放进去,稍后补票(因母亲已年近七旬,腰腿有伤,行走困难),守门人应允。赓即去买票。谁知游人太多,排很长很久的队,约摸20分钟才购得票。进了门,追了一阵,走到一个用古砖铺就的大平台,眼前出现一个V字形的叉道(实为一个三岔路口),一边朝南,一边往北,一边就是进来的路。

我有些犯难了:母亲是走南还是走北?举目一看,南北两道人海茫茫,万头攒动,川流不息。但我很快平静下来,因为母亲穿着羌族服装,眼下虽然人山人海,那青布头帕、长衫长衣者也还是十分独特、显眼的。不容迟疑,追赶要紧。一瞬间,我断然决定:朝北坡走!因为我发现去北坡的人比去南坡的人要多得多,我断定母亲会“随大流”“赶闹热”——后来才知道我的这个抉择是十分错误的,是没有任何补救措施、非此即彼的简单思维和判断,这个抉择是铸成本次母子失散的最根本原因。

我随着大流往北坡赶,大约走了三四个哨口,没有发现母亲。按老母亲的健康和体力,她不可能再往上登,便返回起点平台——三岔路口。在此徘徊,瞪大眼睛望、看、寻,无果。莫非走了南坡?遂向南坡追。追到四五站,不见母亲踪影,心里有些慌张起来。我后悔登北坡还该再走远些。到了北坡最高处(其实还很远很高,只是此处已是人迹罕至了),仍不见母亲。母亲在哪里呢?我有些紧张起来。情急中我将全部希望寄托于南坡最高处。事实上也只好如此。南坡远比北坡险峻、陡峭,加之我的体力远不如初,南北往返已数趟,早已汗流浃背,精疲力竭。但是想到母子重逢,我仍然咬着牙坚持着,胼手胝足,一步一叩首,一步一张望,步步是汗水,步步是希望。终于登上了最高处,可是仍然没有见到母亲的踪影。眼前矗立着一座石碑,毛泽东手书的“不到长城非好汉”的题词赫然在目。游人如织,塑形象,取镜头,一个个那么神采奕奕,心满意足。我失望了,恐慌了,全身瘫软在地,一筹莫展。心里不断在责骂自己:人家都是好汉,自己是逆子、蠢汉!

骂有何用,气又如之奈何。想到数小时前还在活鲜鲜说笑的慈母,怎么转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苦苦挣扎起来,绝不敢放弃,也绝不能放弃。踅回大门口,询问老者,老者摇头,打探少者,少者摆手。万般无计,心急如焚,我便向八达岭治安室报告,恳请援助。根据我的反映,好心的治安室同志开始在广播上大声公布寻人公告。播音一遍又一遍,前后持续了一两个小时。那天山上的游人来自五湖四海,天南地北。其传播之广远,也远非八达岭的山山水水了。在孤立无援中,我多么盼望有四川老乡、阿坝老乡甚至理县老乡来闻讯相助,但是我又有些不情愿老乡在场,这毕竟好羞人哟!可是,喊了很久的话,南来北往的人各自走自己的路,说自己的话,母亲仍杳无音讯。我彻底地绝望了,不得不面对一个有生以来最严峻的现实——母亲失踪了!

我在车站附近踽踽而行,自己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了。看到周围的男女依旧说说笑笑,路旁的花也依旧赤、橙、黄、绿、青、蓝、紫地开放着,天边的彩云也一任舒卷自如。但是,此时我感觉到,笑比哭坏,花开不如无花,彩云不如乌云。正应着杜甫的一句话: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时间已近下午五点,山上的游人陆续返回,车站上车声、人声渐渐寥落。八达岭周围好似一个孤岛,转眼间恢复了空旷和寂静。怎么办?我开始有些悲恸起来,情不自禁地流出泪来。车站一个好心的清洁工走过来,建议回北京找公安,找民委。我无力应承,但也别无选择,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辗转回到了北京城。

来到国家民委,天已经黑了。有两位老人在门口的花台下闲聊。我说明了来意,其中一个老人激动得跳起来了。他说一小时前你妈还在这里哭了半天,我们报案后现在送到了东城区派出所。我惊喜万分,握住老人的手死死地摇着不停。

派出所大门敞开着,院内的灯光很暗,寂静异常,我怀疑是否走错了路。一脚跨进去,通道的一处水泥条凳上,我看见母亲在那里孤零零地坐着,昏暗的光线下,老人家双手合十,满眼都是泪。我突然走到她面前,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怵了一阵子,“哇”的一声哭出来,不住地捶打我的胸和背,不住问我:“你到哪里去了?……”派出所的同志赶来了,我什么也说不出来,“扑通”一声跪下去,声泪俱下,道一声:“谢谢。”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向陌生人下跪。所长叫王志一,我(们)永远也不会忘记他(们)。

回到寝室,母子互述经历、苦情。原来,母亲进了八达岭大门后,她径直往南坡走,她认为南坡人少些,相互的磕磕绊绊就少些。她走了一阵子看到我还未跟进来,便踅回三岔路口等,仍不见我,便走出大门找。找不到,辗转找到原车,央求驾驶员等,等了许久不来,无奈旅客催促,只得随车返回。还好驾驶员看到老母亲穿着民族服装,遂送到国家民委……

从当日早上九点母子失散到当晚十时许团聚,整整13个小时的苦苦寻觅折腾,纯粹在惊惧、恐慌、焦急、苦闷和悲恸中煎熬,是13个小时无间断的炼狱。还好上天保佑,母子得以重逢。当晚虽然很困,我却毫无睡意。因为我守候在老母亲的身旁,像襁褓中的婴儿,甜甜地睡在母亲怀里,久久沉浸在从未有过的安详与幸福之中……

多少年过去了,母亲还常常责怪自己“晃”(意为不冷静、疏忽大意),将我害苦了。她心里十分内疚,多次还在睡梦中呼唤我的名字:“……永安……永安……”

每每听到母亲对儿的呼唤,我感到心惊胆战,如履薄冰。让我不得不又想起八达岭寻母的情景,想起进门后V形的三岔路口。说实话,要说晃,我才真晃。

事后,我常想:人生也会遇到许多“三岔路口”“十字路口”,能否不慎乎?

呵,八达岭长城,我曾焦急寻母的地方,不,也是母亲焦急寻子的地方!